人们常用“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形容邂逅红颜知己的惊喜,可见,林黛玉在世人眼里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文学作品形象,她已经成为中国人心中爱与美的化身。她的美丽、她的才气、她的多愁善感、她的多疑多情都深深地感动着人们。可是,这位灵慧少女的死因却由于雪芹先生的英年早逝而成为千古之谜,永远地不为世人所知了。于是,人们不断地考证、探佚,揣测、补续……二百余年过去了。结果呢?依然是“花落人亡两不知”。
对于高鹗续作中的黛玉之死,很多人不以为然,在对雪芹原稿及诸多评论进行了精密的考证后,认为黛玉既不是死于贾府众多人设下的“掉包计”,也不是由于误会宝玉变心抑郁而终。我觉得这种观点比较符合待遇的性格。
那么,林黛玉到底是怎样的性情呢?且看蒙府本第三回回末脂评:
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矣!
这才是黛玉性格的真实写照!不畏离恨,只惜其人,泪死不干,万苦不怨。黛玉是位何等旷达的女子!有人说,女人旷达起来比男人的所谓旷达货真价实得多,男人不计较的都是小事,而女人往往只是在小事上斤斤计较,越是大事,她们反而越想得开。由此可见,故事往后不管如何发展,黛玉的命运不管如何悲惨,都是黛玉意料之中的,也是黛玉心甘情愿的,八十回后的黛玉已经成长为一位勇敢而坚强的女性,在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中坚守着自己高洁的情操,维护者自己心爱的情侣,直到“人去梁空巢也倾”。
纵观全书,黛玉的诗词均不脱自怨自哀之调。然而寄离愁别绪的,却只有一首《秋窗风夕》。那是第四十五回,黛玉雨夜孤坐,“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请看词牌名—《代别离》,即别愁离恨之代作也!是黛玉 “心有所感”而“发于章句”。敏感的黛玉已意识到“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的结局,因而“牵愁照恨动离情”,“灯前似伴离人泣”。离人者谁?作者自有交待,请往下看: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
其实,即便雪芹不点明,读者也明白,这离人自是宝玉无疑。可宝玉来后,却有一段非常重要的文字,并非人人都看得明白: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了画而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看到这里,读者会问:“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请仔细想,宝、黛自幼亲密无间,不避嫌疑,两下里的东西时常混用。何以这一次拒收?无独有偶,北静王曾送一串鹡鸰香念珠给宝玉,宝玉因觉着希罕故巴巴地跑来送给黛玉,谁知黛玉竟然掷而不取。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而这一段后有一句脂砚斋夹批更令人深思,“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照此看来,在后文中作者对黛玉情性还有更细致的描述。对于一个封建社会的贵族少女来说,在什么事情上才会显示出其刚烈的性情呢?也只有婚姻了。须知,古代男女定情多赠以表记,因而黛玉对宝钗的金锁、湘云的金麟始终耿耿于怀。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肯接受宝玉的赠品?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即斗笠蓑衣和鹡鸰香串都不是宝玉自己的东西,而是宝玉转赠别人之物,便如宝玉把蒋玉涵的汉巾送于袭人一般。
推理至此,悚然而惊,难道这两个转赠有异曲同工之妙?初念及此,大觉荒唐。然而,一部《红楼梦》反反复复读降下来,却不由得我不额头汗下。
先是一首奇怪的脂评,那是在三十二回,湘云劝宝玉常和为官做宰之人交往,谈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生气逐客,并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 “混账话”,恰巧被黛玉偷听到,暗喜宝玉引她为知己,这本是一段宝黛二人儿女情长的文字,偏偏蒙府本脂砚斋旁批云:
花爱水清明,水怜花色鲜。浮落随同流,空惹鱼龙涎。
这“花”自指黛玉,“水”自指宝玉 ,那么,“鱼龙”者谁?在古代,能够被喻为龙的,非帝即王也。这里很明显地在宝黛之间插入了一位非帝即王的人物。
再来看黛玉的居所。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黛玉正是一位清雅淑女,所以她择“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的潇湘馆为居。那潇湘馆乃是园中“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于是宝玉题匾“有风来仪”。此处脂批曰:“果然,妙在双关暗合。”凤凰乃祥瑞灵鸟。又是后妃的象征,这个“凤”字自然喻元春;又传说中凤凰喜食竹实,此处恰有千白竿翠竹,自然是“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然而,潇湘馆后来为黛玉所居,这里面未尝没有深意。 到了二十六回,宝玉来到潇湘馆,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用这八个字形容满院翠竹,不是相当奇巧吗?黛玉的别号“潇湘妃子”则取义于:
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
前面以凤喻之,后面又以娥皇、女英喻之,且又号曰“妃子”,这种种迹象不都在暗示黛玉日后将与一位王者有着很大瓜葛吗?读到这里,不免有人说我穿凿附会,故出惊人之语。我们不妨先看看关于北静王的文字,再作结论。且看他是如何出场的: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带着洁白的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埕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
曹雪芹对人物衣饰的描写,周汝昌先生在《吴带曹衣》中已有所论及①。女儿重在凤、湘,男儿只在宝玉身上重笔描画。如何对水溶如此青眼有加?蒙府本脂砚斋在“贾宝玉路谒北静王”议会旁批道:
宝玉见北静王水溶,是为后文之伏线。
可见后文中水溶自有重头戏。在它的重头戏里她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请接着看贾宝玉和水溶初识的文字。这两个资质相仿,又都娇生惯养的王孙公子可谓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概。只是这段文字后靖本眉批三字脂评:伤心笔。何谓“伤心笔”?两人之间会有什么伤心笔墨?这里面恐怕大有文章,我们只能寻这蛛丝马迹慢慢论证。
再来看那串香珠引出的故事:黛玉葬父归来后,宝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转赠黛玉。黛玉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妙就妙在这里!大家都知道,当日宝玉将蒋玉涵所赠汗巾系在袭人腰里,“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由此牵出日后一段姻缘。而黛玉却不肯接受北静王的东西。这两个转赠一正一反,一明一暗,一喜一悲,不正符合了雪芹“一喉两声,一手二牍”的写作风格吗?②写袭人下嫁蒋玉涵正是为了暗示黛玉日后拒嫁北静王,这里又有一条脂批为证,请看蒙府本二十四回回末:
眼中心,言中意,三生旧债原无底。任你贵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一时间,风流愿,不怕死。
这篇评语写得再明白不过,造成此悲剧者是个“贵比王侯,富似郭、石”的人物。这里提到石崇,只是借他来形容此人的富有而已。然后借阅过雪芹抄本《红楼梦》的明义小说为题的绝句中也用了这个典故。黛玉的《五美吟》中还用了这个典故。众所周知,石崇因不肯将绿珠拱手让人而获罪被拘,绿珠不负石崇坠楼而死。因而,在世人眼中,绿珠是位以身报主,以死徇情的烈女。何以箸书人曹雪芹,阅书人明义皆用此典,只能有一个解释:书中女主角也有着类似绿珠的遭遇。
回过头来再看水溶,他在前八十回出场寥寥,除了第一次正式亮相以外,均是由宝玉口中提到而已。但他被提到的几次几乎在在与黛玉有直接关联,只有凤姐庆寿那一次例外。宝玉出城偷祭金钏,回来撒谎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这时戏上演的曲目是什么?恰恰是《男祭》!《男祭》是《荆钗记》里的一出戏,演的是宋代名士王十朋,贫贱时与钱玉莲以荆钗为表记订下终身。后来王十朋考中状元,当朝宰相欲招其为婿,王十朋不忘前盟断然拒绝,被贬至潮州。钱玉莲则因富家逼婚投水自尽。这部戏的关键之处在于钱玉莲被富家逼婚一幕。你瞧曹雪芹是如何巧妙地把水溶祭亡妃、宝玉祭亡友、女主角被逼婚自尽这几个虚虚实实地情节联系在一起。
至此,黛玉悲惨地遭遇已初露端倪,作者还怕人读不懂他的层层暗示,又用了大量篇幅写下“幽淑女悲题五美吟”一章。黛玉作《五美吟》后曾摆瓜果祭奠,为何设祭连宝玉也埋过了,却埋不过看书人。列宁格勒本此回回前脂批:“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原来是黛玉有感于历代红颜多薄命而祭奠美人。读者若仔细体味一下,便会看出《五美吟》实际上道出了黛玉悲剧的始末。“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是说西施在吴宫怀念家乡羡慕东施因貌丑而全身免祸。这首诗写出了黛玉对宫廷生活的不屑一顾,同时也透露出她与宫廷有着不可解的渊缘;第二首颂虞姬,黛玉之于虞姬,除赞美她的痴情忠贞外,还指出和黥布、彭越相比,虞姬在楚营从容饮剑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由此可看出她已抱有“饮剑何如楚帐中”的决心;至于第三首,我认为应该从反面破题,昭君因画工舞弊而弃于君王,黛玉说不定正是因为画工而至祸呢;第四首用绿珠的典故暗示了自己“瓦砾明珠一例抛”的命运;第五首赞红拂,李贽曾称赞红拂夜奔李靖为“千古第一嫁法”。黛玉羡慕红拂的有眼力、有主意、有勇气、有担当,自恨不如红拂敢于冲破牢笼追求幸福。蒙府本六十四回回末脂评曰:
五首新诗何所居?颦儿应自日欷许。
柔肠一断千般结,岂是寻常望雁鱼。
可见《五美吟》是不容人以侯门闺阁的无病呻吟来看待的。它抒发了黛玉满腹的辛酸,预示了黛玉以后的命运。多少年来,人们但见颦儿纤弱多愁,何见其宁折不弯的刚强?所谓没有铮铮铁骨,哪来柔肠百结?
“偷来梨蕊三分百,借得梅花一缕魂。”这个以诗为心、以花为魂的女孩子只能在梦中寻觅了。然而,能够活在历代国人的梦中,不也是一份美的延续?
注:
(1)参见周汝昌红楼艺术第17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
(2)参见周汝昌红楼艺术第3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