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新西兰来到悉尼较晚。记得初识冰夫先生时,获赠大作《海,阳光与梦》一书,便为在悉尼这个讲英语的西方城市中有此才人而惊叹。如果散文可粗分为偏重抒情或偏重叙事议论,那么冰夫先生的散文可谓左右逢源,或者说,即使他偏重知识铺陈、叙事议论的散文也写得诗意怏然。这其实并不奇怪,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位诗人,曾为上海作家协会理事、诗歌委员会主任,几十年前就已出版诗集多部。
我对拥有冰夫先生等老中青几十位诗写者的悉尼诗坛的评价相当高。不管在洛杉矶,在温哥华,在香港、北京、重庆、广州、上海、深圳,不管在大会发言或在私下交谈,我都可能是不自量力地表达一个看法,即是悉尼诗坛拿到哪里相比都是毫不逊色的。若讲到悉尼诗坛的形成并初成气候,就不得不讲西彤先生﹑冰夫先生这些人的努力与贡献。正是在他们的倡导与组织下,澳洲“酒井园诗社”(Barwell Garden Poets’ Union)于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悉尼隆重成立。这是澳大利亚第一个有一定规模的华裔诗人团体。在成立大会上,冰夫先生被创社同仁推选为诗社副社长。
“酒井园诗社”的宗旨为繁荣澳洲华文诗歌的创作,推动华文诗歌的国际交流和丰富澳洲华裔诗友们的创作生活。这个非政治性、非宗教性、非赢利性的文化团体,以“创造力、兼容性、时代感”为旗帜。“酒井园”与酒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正如诗社另一位副社长雪阳所言,南方的澳洲大地,有比酒更能醉人的天空,阳光和大海!自由的诗人们,以天空为井,阳光当酒,沧海为杯,越醉反而越清醒。生长万物的阳光,代表创造力;容纳万物的天空,表示兼容性;而横流无畏的沧海本来就具有时代感。五年来,在冰夫先生等人的带领下,酒井园诗社的成绩有目共睹。
二
冰夫先生在澳华诗坛的地位以及号召力是不容置疑的。首先是他几十年的诗写成就为众诗友所钦佩。诗友们特别注意到,冰夫先生虽然年岁渐高,然而诗才未减,而且老当益壮,勤奋尝试各种风格,不断超越自我。
冰夫先生一般而言可视作婉约派抒情诗人。中国大陆九叶派著名诗人辛笛先生一九八七年三月为他的《凤凰树情歌》写序时说,冰夫的诗可以说既是“缘情”(陆机《文赋》),又是“言志”(《尚书.尧典》),“诗风偏于婉约一路,豪放自非所长”。辛笛先生当时所说也对,例如先于《凤凰树情歌》出版的《浪花》和《萤火》以及以后出版的《梦与非梦》等诗集亦可证明冰夫先生婉约的诗风。到了二零零一年,他在悉尼出版《看海的人》,在他这部诗集以及其他诗作中,可以看出他的婉约诗风更加成熟了。
试看《一行大雁飞过》:
……空灵的瞬间/云朵幻化成梦景/雁阵在蓝天演绎故乡的山水/烟雨江南已是红叶斑斓/隔著浩瀚的大洋远眺/涛声中依稀有亲人呼唤//相思化作白昼流光/跨越心灵距离的堤岸//啊……/大海潮汐 高山云雾/生命自有沉甸甸的厚度/边缘人什么都应该品赏/孤独也算一种财富/视线中/模糊了遥远的雁阵/心中涌动/近乎荒诞的思绪
另一首《短歌》:
生活于南半球/并非自我放逐//踯躅于旷野/常感到思绪/似山花/灿烂依旧/听教堂钟声/敲落寂寞的黄昏//天下事/了犹未了/不了了之/抬起头,仰望/澳洲天空/闪烁满天星斗
诗人自忖并非自我放逐;而且获得一种开阔胸怀:天下事,人世情,了犹未了,不了了之;边缘人什么都应该品赏,甚至孤独也算一种财富。人到晚年,并不气馁,因为有生命沉甸甸的厚度。他仰望澳洲天空,发现满天星斗闪烁……这些小诗,情真意切,婉约动人。
冰夫先生重感情,诗亦如斯。请看他悼念诗友徐永年的诗,何等深沉;读罢,深沉的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几许洒脱/几许风流/几多人生的咏叹/几多命运的弹奏//你匆匆行走,/你缓缓回眸/一世的瓢泊流浪/泪洒旋律/血凝春秋//远天之下/我看见你飘浮的灵魂/怎能想:寻觅知音/也就是笑迎死亡?//用诗篇挽留一个人/是诗人的痴心/用哀歌送别一个诗人/是茫然的爱和悲伤/随风鸣响(《一首没有音乐伴奏的哀歌──痛悼诗人音乐家徐永年》)
也许还要提到冰夫先生在笔者主编的《澳华新文苑》上发表的四首十四行组诗《未曾泯灭的恋歌》(《春歌》、《夏歌》、《秋歌》、《冬歌》)。在严谨的莎士比亚诗体的格式里,他写出极其优美婉约的诗行。例如《冬歌》最后的两节:
此刻我一次次审视灵魂,无悔无恨/既无鲁莽的举动,也未隐藏丝毫邪念/我的恋情只是深山裡的一潭秋水/严冬的冰雪已将它结成晶莹的镜面//我知道只要你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刹那间就会融化为滔滔奔流的江河
就个人性格而论,冰夫先生热情豪放,一点也不“冰”,或像人们所言,其实是个“火”夫。我至今尚未确切得知他何以取“冰夫”这个笔名,也许是对自己的婉约诗风的某种期许?但我一直相信,以他的诗才、学养,以他的性格、他的经历,冰夫先生一定也能够写出跌宕豪迈、甚至鸿篇巨制的华章。我从他写于一九八六年的《记忆之桥》一诗中看出一些端倪。他写于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为了纪念七十岁生日的《七十抒怀》亦相当豪迈跌宕——只是五十六个字,却像漫漫岁月纷杂苍茫:
苍茫岁月谁操刀?一梦神州鬓萧萧。
青春初染汉江血,浩气漫卷黄海潮。
铁窗无眠志未改,涂鸦诗文怨已消。
南天海上望明月,酒井园畔永逍遥。
我从他给我在二零零二年三月《澳华新文苑》开张第一期所发表的《沉船悼歌》一诗中,又看出一些端倪:
……//一次次无情海啸/吞噬了众多水手/王业霸业/历史灰土随波流//岁月更迭/潮涨潮落/往昔的梦境/永伴无眠的贝壳/默吟一曲悼歌/焉能驱散心头的寂寞
不久之后,冰夫先生给我传来《消失的海岸》,转给《澳洲新报》《文萃》版发表。这首长达两百二十多行的鸿篇巨制就更完全证实了我的预言。作家振铎在同版发表的“读《消失的海岸》致冰夫”一文中,说他极其震动地听到了一位伫立在南太平洋之滨的历经沧桑的睿智的豪放派诗人的吟唱。文学理论家马白则说,他阅读此诗时,脑海中不禁涌出杜甫的诗句:“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由于架构的宏伟,思想的深邃,气势的磅礴,《消失的海岸》所显示的正是一种豪放之美、宏壮之美和阳刚之美!(马白“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读《消失的海岸》”)
的确,冰夫先生对各种诗体、各种风格的掌握与运用,已入游刃有余、炉火纯青之境。他经常揭示和赞美“一潭秋水”的明丽、清新、温柔与多情,但一旦豪情激发,思绪万千,“一潭秋水”刹那间就会化作“滔滔奔流的江河”!
三
冰夫先生在澳华诗坛的影响力更来自他对澳华诗歌创作的关注、爱护,与指导。本书收进好几篇诗评,我也想在这方面说几句话。
冰夫先生将此部评论集子称之为“信笔雌黄”,这当然只是他的谦辞。前面说过,冰夫先生本身诗写成就斐然,所谓“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见刘勰《文心雕龙.知音》),他正是“晓声”和“识器”者。而且,他的“晓声”和“识器”,绝不仅仅地停留在一般技巧层面上,更主要并更重要的,是在灵性深度上。
例如,对塞禹的诗评。塞禹写了一首诗名为《青草》,是赠给著名诗人杨炼的。诗中颜色的暗喻,颇费猜测。冰夫先生则独具只眼地认为:“蓝”、“白”、“黑”是否暗喻杨炼诗歌风格的变化,已由原先的“朦胧”而走向了“后现代ڋ”?
冰夫先生还很推崇塞禹的《走向星宿》:
不必追问为什么?/风总是对火说/等等 让烟先走//……//无法制止的风/感觉诚然踏上海面瘦长的灯影/摇晃著走向星宿//同时 用多情的目光对她说/我真的愿意拥有你/只是今夜难以抵达 路不平
冰夫先生说,这是爱情诗,抑或是另有寄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地说,这首诗是塞禹在人生旅途上的一次生命感悟,是诗的哲学思考,是用精巧灵慧的笔,蘸著柔情与理性的彩色抒写的小夜曲。塞禹还有《九月的迷惘》与《战争的思索》两首涉及国际政治的短诗,冰夫先生皆感到构思精巧,深沉浑厚,掷地有声,而又灵气十足,委婉感人。
塞禹写诗不算多,但在澳华诗坛比较特殊。首先是他的职业,他写诗的环境氛围。他攻读易经,研究玄学,探讨道家出世思想以至生死问题。他道号“玄阳子”ڌ,以看风水命相谋生,系悉尼颇有名气的职业风水师。同时,他又是画家,他的画颇有灵气,属于现代派风格。冰夫先生在这个诗人的作品中,看到了“生命感悟的玄机”。
冰夫先生说过,“古今中外,一个真正的诗人,谁个不曾在人生的征途上流浪,在命运的海洋中漂泊?”真是精辟而又简明之言!作为自感孤独又把孤独看作一种财富、承认远离中心又力辩“并非自我放逐”的“边缘人”,冰夫先生确切感到“矛盾愈深则体会愈深,生命的境界也愈益丰满浓郁”。由此,不难理解他欣赏庄伟杰的诗集《精神放逐》。他相信诗集整体表达了庄伟杰作为精神放逐的流浪者在浪迹天涯中的心路历程,有个人独特烙印的生命体验,有对人类社会、自然风物、古今历史的思考与咏叹。进而论之,诗集对漂泊者内心世界富有哲理深度的揭示,浸润着东方风韵之美与现代意识的话语魅力。作为一个出色例子,冰夫先生举出《泅渡》这首短诗:
在难耐寂寞的河道/久久地 泅渡//……独坐 独思 独看/任凭感觉的根须四处蔓延//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变形浓缩/一个又一个的怪圈接踵而至/时间似乎失却了依托/生命被搁置在定格的旅程
冰夫先生不禁欢呼:那一连串的三个“独坐”、“独思”、“独看”,看似随意写来,实则匠心独运,入木三分,充分反映了庄伟杰的行为方式与内心世界。整首诗平白而坚实、生动,朴素而有张力,仿佛从肺腑流出,无一字虚设,无一点杂质,可谓掷地有声,发人深省,将生命的醒悟与体验,升华至一种涵盖人生的哲理。
如果庄伟杰尚属年轻之辈,冰夫先生的评论带着热切而中肯的期望,就如文章标题所显示的那样:“振翅高翔抑或落地喧哗”;那么,对年近九十的赵大钝前辈,冰夫先生完全是毕恭毕敬的。他获赠老人《听雨楼诗草》一书,深受感染。他把它称之为“一部解读人生的大书”,是老人社会生活与心路历程的写照,也可以说是老人剖析社会、解读人生的结晶。冰夫先生说他每当捧读这本诗集的时候,心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与崇敬,默读着“包蕴自然,涵盖宇宙,采摭英华”的诗行,仿佛正跟随前辈的指引目光,阅览社会,解读人生。他知道这是“既学做诗,也学做人”。
赵老一九八三年退休后移民澳洲,定居雪梨,“听雨楼”是其书斋名。关于他的一生以及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赵老一首作于七十九岁时的七言绝句《题听雨楼图》说得好:
风雨山河六十年,尽多危苦却安然。
垂垂老矣吾楼在,依旧听风听雨眠。
冰夫先生评论道,赵老虽历经磨难,但豁达大度,平和怡然,进退有命,迟速有时,真正做到“与人无争,与世无求”。当然,综观《听雨楼诗草》全集,赵老屡遭离乱,饱经忧患,胸藏家国兴亡之痛,自有悲愤激昂的情怀,酿之为诗,尽是去国之情,怀乡之思,伤时之泪,挥之难去的记忆,读来分外感人肺腑。赵老对澳洲宁静幽美的自然环境、平和多元的社会生活,既适应,也喜爱,但是,“最喜地容尊汉腊,敢忘身是避秦人”的思绪,不能让他安之若素,也正因此,赵老写出这样的名句:“眼底江山心底泪,无风无雨也潇潇。”冰夫先生说他每次读来,都感到一种震撼灵魂的力量。
赵老的诗,久为世重,众多方家推崇备至,好评如潮,但冰夫先生还是有进一步的见解。他认为,赵老的诗,前期多悲壮雄浑、歌韵高绝之作,虽带有李贺的“骨重神寒”,但似乎更多了放翁的“激昂感慨、流丽绵密”与对白香山“感伤、讽喻”及“闲适”的元和体的继承。总体说,赵老的诗潇洒自由,轻松明白,俗语常谈,点缀其间,极少用典,看似通俗,实含典雅,这跟他学问广博、涉猎广泛有关。到了定居澳洲之后,赵老的诗在沉郁淡然中又多了几分闲适细腻、气醇声和的风骨韻致,很多地方似乎更趋近于杨万里的“雄健富丽、质朴清空”的风格。我曾和赵老以及其他文友谈起,这些都是冰夫先生不同凡响的真知灼见。
“一部解读人生的大书——读赵大钝前辈《听雨楼诗草》的笔记”这篇文章,是我为在《澳华新文苑》上出赵老专辑而特意请冰夫先生撰写的。冰夫先生果然不负众望,认真研究,精心论述,既深刻又全面,不能不令人钦佩而且感动。而首先感动者,自然是赵老本人。他在致冰夫先生的感谢信上说:“您真是我的人生唯一最了解我的知己。您化了一个月零二天的时间去研究,把我的心灵一一抚摩出世。我们只见过几次面,谈过很少话,这也可说‘佛’家的‘缘’啊!我不知用什么来感谢您啊。我希望您有空约茶叙,我实在很多积愫要求您指点!”这短短几十个字,以后可能被证明为澳华文坛上一份重要的文献。
冰夫先生对后辈的提挈则可在陈积民等人身上看到。他深情地说,长期以来,他就持有这种感觉:在“酒井园诗社”的众多诗友中,陈积民是一位质朴勤奋而有见解的诗人。他不求奢华,不好绮语,不图虚浮,创作态度犹如他的为人:严谨而谦和。他踏踏实实地工作,踏踏实实地读书,踏踏实实地写诗。冰夫先生还说,陈积民的诗歌风格由原来的清新流丽而逐渐趋于沉郁厚重,雄深雅健。他不是那种一挥而就斐然成章的诗人,他写诗不竞一韵之奇,不争一字之巧,而在谋篇构建上自有一番功夫。
冰夫先生以“澳洲思绪与故土情怀”来归纳陈积民的诗作,这是非常有见地的。积民的故土情怀,深蕴在那篇题为《父亲》的诗中,那也是最早吸引冰夫先生阅读目光的佳作:
我怀抱着你慈祥的照片远行/但总不敢放在窗前/生怕他乡的岁月使它退色呵//……/多少次梦中向你哭喊/多少次醒后心灵呻吟/万千颗星都已坠落/我的夜色布满无眠//从家乡至异乡到天涯/我的脸刻在颤抖的礁石/我的思念是连绵不尽的海水/不停地扑打灵魂的堤岸/……
作为一个立足于澳洲大地的诗人,积民的视角与思维自然关注这美丽和平的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他眼中的澳洲是“大海掌上的明珠”,他心中要抚平澳洲历史遗留的民族隔阂,如他在《AYERS ROCK》(爱亚斯岩)诗篇中以宽容大量的心态所抒发的那样。冰夫先生指出,如果说抒情诗的中心点和特有的内容就是具体的创作主体,那么,人们从陈积民的诗篇中可以看出他胸中跳动一颗热爱澳洲的真心,看出他为澳洲人民写作的热情以及在这热情推动下所表现出来的艺术技巧与风格。
冰夫先生指出的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过去一百多年来海外华人传统的、正宗的、不容置疑的“落叶归根”的思想意识现在已经发生几乎可以说是颠覆性的改变,过去常在描写海外华人的作品中所见到的情惨惨悲切切的“游子意识”现在已经明显地与时代与当今天下大势脱节,事实上也已经在今天有分量的作品中退位,现在不管是海外华人生存之道还是世界华文文学发展之道都应该是——或者已经是——“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在陈积民以及澳洲不少华裔诗人的诗篇中,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到一种灵悟——作为肉身已经跳出民族疆界的诗人,他们试图超越过去那种悲苦却不无肤浅的“游子”意识;他们已经真切意识到自己是全心身投入的新家园的主人。其实,年过七十的冰夫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在前文提过的他的诗集《看海的人》中就可见一斑。沧桑世事,天地悠悠,诗人对景抒怀,舒畅胸臆,已有一种普世主义的天地境界。
四
澳华诗坛新诗诗写者写出不少杰作,而他们的成功无不是因为在处理继承与创新关系上的成功。冰夫先生本身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他在这方面也给诗友许多热诚中肯的评论。就我而言,我觉得这是冰夫先生诗评中重要的建树,很值得好好讨论一下。
冰夫先生说,庄伟杰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写出《合浦珍珠》和《睡莲醒来》这些意象优美、色彩纷呈的诗句,带给人们的艺术美感是多元的。进一步看,几乎所闻,所见,所思,无一不引起庄伟杰诗的遐思与构建,而这些诗中的意象又跳荡多变,既传统,又现代,有些让人琢磨不定。至于塞禹,他的诗与画都与他从事的职业有关。冰夫先生发现,中国古典文化传统的底蕴与西方现代派的艺术表现形式,在他身上有完满的结合。冰夫先生偏爱他的诗,是因为读时能感到一种灵气漾动中闪烁著理性的光芒。他猜测这可能源于塞禹对易经的探研和对道家学术的吸纳,加深了他在人生阅历中对生命的感悟,使他的诗有著丰厚启动的契机。在陈积民的诗中,冰夫先生看到,既有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但更多的还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和五四以来新诗的躯干和骨骼。陈积民自己也说过,不管是中华文明还是西方文明,都有其辉煌的一面,也都存在着许多不足和缺陷。只有认清相互之间的缺点和长处,以他者之长补己之短,才能促进自身的健康发展。完全否定自我,走向全盘接受他者之路,注定是走不通的;反之,固步自封,孤芳自赏,有意无意地拒绝吸收他者的优秀成分,终将走向衰亡。
关于继承与创新关系,冰夫先生在这方面最重要的评论是“漫说雪阳和璇子的诗ڏ”一文。
雪阳和璇子是一对诗人伉俪,冰夫先生称他们是“背著十字架背著生命的坐标与尊严”ڋ的诗人。他们多年生活在西方社会,视角宽广,诗的题材广泛,举凡人生慨叹,历史钩沈,喻世讽今,社会风情,无所不写。形式也多种多样,或高吟,或浅唱,或愤世,或嫉俗,或裸露心灵,或描述梦境,但都闪烁著真诚的光芒,都紧紧围绕著人和人性。两人如果说在风格上有些什么不同,雪阳比较厚实凝重,璇子的诗则优于空灵镌永。他们自从露面澳洲文坛,杰作叠出,好评如潮。读著他们的诗句,冰夫先生思索一种对岁月飘忽悲喜难料的人生忧患的感慨,领悟蕴涵某种彻悟生命底蕴的禅机。
雪阳和璇子的诗创作无疑是成功的。怎么成功呢?请看冰夫先生分析。
雪阳有一首诗《另一种生活》:
我的后院里生活著一群蚯蚓/我猜不透它们隐秘的生活/我们一直无法交谈/它们对异乡人并不好奇//……它们从不互相指责/对于石头压著的生活/很少提及//……/蚯蚓的头和脚很相似/因此 上下 方位/也就无关紧要/头和脚在同一个地平线上/它们可能浑身都是思想//生命的精华/也许是某些柔软的成分/傲骨贱骨/最终都叫做骷髅//蚯蚓没有骨头/连软骨也没有/蚯蚓的骨气不是我们能懂的
这首诗字句明白可读,境界也是具体的。读过之后,像是懂了,但仔细一想,又象没有全懂,越往深处想,就觉得含义太多。多指多涉,阅读参与创作,这不就是现代派的特徵吗?正是这首诗,深受中外诗友赞赏。
再看《故乡人物谱》组诗中的《六尺巷》:
容纳了三百年的时光
六尺巷还像当初一样
空 旷
你三尺 我三尺
古巷前 溪水边
老人 在垂钓
新的 答案
三尺 到底
多深 到底
多 广
诗的形式绝对是现代派的,而内容却是古老而通俗的中国大陆乡俚故事。
冰夫先生还举出雪阳的《啄木鸟七大罪状》。这首诗选用的显然是现代诗的形式,而内容全然是隐喻,但是并不晦涩,更不难懂。而《想起寒山》那首,写的枫桥,夜泊,渔火,以及诗僧寒山,几乎都是古典的传统的,然而诗却是现代的。
于是,冰夫先生指出,雪阳和璇子的诗,很难说哪是现实的,哪是现代的,哪是传统的。这个断语说得真好。笔者也有同感。笔者曾经在一篇文章评论过一种可称之为“回归”论的观点,即是认为目前世界各国华文文学(即中国大陆一些人所惯称的“海外华文文学”)正在悄悄地向中国传统文化回归,无论从内容到形式,从艺术构思到表现技巧,都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而且,据说这种潮流还刚刚在兴起,很快就会变成一股热潮。笔者对此观点持否定态度。事实上并没有这样一股“潮流”更没有这样一股“热潮”。华文文学世界过去没有出现全局性背叛和脱离中国传统文化,现在也没有整体性地向中国传统文化回归。这种以所谓回归传统与否作为著眼点的论述肯定会歪曲整个华文文学世界丰富多彩的面貌。白先勇有一句话其实已讲得很清楚。在处理中国美学中国文学与西方美学西方文学的关系时,应该是“将传统溶入现代,以现代检视传统”(见袁良骏:《白先勇论》,台北尔雅出版社,1994年,页352)。许多杰出诗人的诗作,像雪阳和璇子那样,既古典又现代,传统与现代融汇而生发新质。优秀的东西一般都有某种超越性。
冰夫先生的真知灼见也表现在他非常赞赏雪阳这段话:“诚然,创新是诗的第一要义。但一首有着生命的活的诗需要创新的天空,更需要守旧的大地。一棵树在天空中的高度,与它的根扎进大地的深度是成正比的。每一棵大树都懂得泥土的意义。它拼命扎进泥土深层,正是为深入地接近天空。传统的泥土,故乡的泥土,异国的泥土,都是相似的泥土。忽略了泥土,是要付出代价的。”雪阳以他丰富的诗写经验形象地而且富有说服力地点明创新和传统的关系──“拼命扎进泥土深层,正是为深入地接近天空”。而且,请注意,所谓“泥土”,就是营养,有过去传统的营养,有现代新发的营养,有“故乡的泥土”,有“异国的泥土”。笔者因此想到周策纵教授于一九八八年八月在新加坡召开的第二届华文文学大同世界国际会议上提出过“双重传统”的观念。的确,无数文学史上的案例已经表明,好的作家、诗人会吸收、融铸多元的文化传统,必然会对他们当时社会的各文化传统进行扬弃,作选择、作整合、作融合。事实上,从宏观的角度来说,所有的传统,都不是单纯的、单一的传统。传统本身并非一块凝固的板结,而是一条和时间一起推进、不断壮大的河流。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传统,都是当代的传统;传统也在更新,包括传统本身的内涵和人们对传统的认识和利用。这样对待传统,就意味着创新了。
那么,生正逢时争作为,这是我对澳华诗坛的祝福,也是我对冰夫先生的祝福。冰夫先生现已进入高龄,但却宝刀未老,依然才思敏捷,诗歌、散文、评论,华章一篇篇涌出,令人赞不绝口,这实在是我们澳华诗坛的福气。现在冰夫先生要出版谦称为《信笔雌黄》的评论集,嘱我作序,我自然是诚惶诚恐,不揣冒昧,写出以上一些文字,也算是表达长久以来对他的敬仰之情。
(发表于《澳华新文苑》第207-209期;收入何与怀主编的《依旧听风听雨眠》(澳华新文苑丛书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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