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青海湖边的时候,起了风。猛见风从湖中刮来,在八月天里竟寒冷得相当刺骨。随着风,乌云急急飞冲过来,一块接着一块压下,终于按捺不住,立时洒下一场在当地不算小的骤雨。
就在雨中,我们眺望广袤无垠的青海湖。
这片位于日月山下、湖水半咸半淡、面积达四千四百五十六平方公里的中国最大的内陆湖,我这个万里之外的南方人早在读小学时就略知一二了。不过,毕竟是地图上的见识,并不实在。现在面对着,感觉该实在了吧?也不。你可以形容它宛如一颗硕大的蓝宝石镶嵌在青海高原之上。你还会对照导遊图上许多赞美它的话:烟波浩淼,碧波连天,群峰环绕,雪山倒影,水中游鱼欢跃,湖上鸥鸟翱翔,湖滨水草丰美,环湖农田如画……但这些词语堆砌起来,不免流于浅薄。使我震撼的是我获得一个奇特的感觉:茫茫大雨中,海天一色,天地一体,似乎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了,然而人在天下骤然膨大的渺小感触使得一切如夢似幻,可有可无,分外虚空……
我这霎那而来的感觉也许也因此而引起:面对“海心山”,却可望而不可即,所谓望也只不过是放眼看去知道有这么一个神奇的所在罢了。“海心山”位于青海湖湖心偏南。人们指着说,这个小岛面积仅一平方公里,最高处高出湖面约十米,地势平坦,水草茂盛,景色优美,好似仙境,令人忘返。传说该岛盛产“龙驹”,隋炀帝曾经派人在那里牧马,“以求龙驹”。还传说很早就有人在岛上修行了。
我的奇怪的感觉甚至来自这一连串的名字:青海湖古代称为“鲜水”、“西海”、“卑禾羌海”;它在蒙语中叫“库库诺尔”,藏语叫“错温波”,皆为“青色的海”之意。这一连串的名字,蕴含着多么巨大的历史积沉,透露着何其丰富多采的民族文化。这个以其罕見于世的魅力展現在海拔三千二百米、比泰山顶峰还高一倍的青海高原上的“青色的海”,还被人们以“仙海”称之。
因此,祭“仙海”成了年年祭山祭水的主要活动。过去历代皇帝在京都设坛祭奠,称为“遥祭”,雍正初年改为临湖“近祭”,现在祭奠则成了老百姓自己的节日,体现当地民族的情怀和愿望。民俗专家石葵先生告诉我们:从千百年来祭礼习俗演变的轨迹来看,人们对天、地、山、林、河、湖、海的自然崇拜是一条纵向主线,被附加了“君权神授”、“四海会同”的意义。由人(作爲统治者的人)授权给神,再由神反馈给人……到了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祭祀活动已转向了宗教,转向了民间,剥去了遥祭时代和近祭时代伪装在神祗上面的政治华衮,恢复了自然崇拜的本来面目。但是随著时代的进步,经济的发展,价值观念的更新,科学的昌明,思维的飞跃,人们从自然崇拜的娱神、敬神的活动中,加进了自娱、自主的生活内容,把对神祗的祭祀变成了载体,最后坐在了主宾席上,人们自我蜕变成为神祗成为上帝,即是娱乐的表演者,又是真正的欣赏者。由此,人完成了自身的独立人格。
在“人定胜天”的无神论者看来,这是一段不错的言説。
在回程的路上,坐在车里,我却一直在想:人真的已经完成自身的独立人格了吗?
所谓“人的自身的独立人格”的真正的、完全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天旋地转,沧海桑田,人类的确经历了多少变迁啊。我的虚空感觉慢慢升华为对时空,对历史,对逝者来者,时而清晰时而迷糊的追问。
也许是奔波了一天,累了,而且这条刚刚在一个多月前通车的109国道修建得很不错,车走得相当平顺,像摇篮一般,我竟有一段时间处于似睡非睡之间。
“遗憾啊遗憾,遗憾啊遗憾……”声音不断在我耳边重复着。这是车声变化出来的幻觉吗?我想起来了,这是刚才当地人对我们说的话。他们说,青海湖环湖景点丰富,起码有十景,是不可不看的。但一般遊人怎么能做到全看?所以当地有句话,“不到青海湖,一辈子遗憾;到了青海湖,遗憾一辈子”,说的也是实情。
带著遗憾,离开青海湖。我心里又想到,也许,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回来了。
此刻是2003年8月27日,下午四点半钟。
这个日子并无特别之处,只是记住了就是记住了。人生其实充满偶然。比如,我必然来到青海湖?必然在这一天?必然在这种场合?
再往深处想,人生着实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骤雨过去,乌云收起,太阳又露面了。但已经太迟,柔和的阳光瞬间即逝。雨后斜阳,慢慢向群山后面堕落。
暮色沉重,思绪万千……
二
从西宁到青海湖,要经过日月山。
青藏公路上第一道险隘是西石峡,出峡路过古茶马互市集散地湟源县城,我们便远远看到了日月山。
日月山属祁连山支脉,山峦起伏,峰岭高耸,兀峰白雪皑皑;低处则红土覆盖,红岩垒垒,所以唐朝时叫赤岭。我们经过的是日山月山之间的山口,山口的南北各有一个乳峰,其形状似太阳和月亮。藏语叫日月山为“尼玛达哇”,蒙古语称“纳喇萨喇”,都是太阳和月亮的意思。
日月山闻名遐迩。它是中国季风区和非季风区、外流河湖区和内流河湖区的分界线,也是黄土高原的最西边缘,是青海省农业区和牧业区的分界线——登山远眺,东西两侧的地理景观竟截然不同。它历来又是从内地去青海西部和西藏的通道咽喉,唐时就为唐“蕃”的分界岭,是唐“蕃”通道上的重要边防关隘和贸易集市……但对我来说,日月山令人神往,是一直覆盖此山的神话色彩,是我自小熟悉的文成公主进藏和亲的传说。
文成公主是唐太宗时期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之女。唐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唐太宗终於同意了吐蕃王松赞干布的请求,把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宗室女嫁给他。
於是,文成公主俨然一位文化使者、宗教使者、外交使者,一位播种祥和进步大爱的使者。
於是,有许多美丽的传说。
这对族异夫妇的神圣的洞房花烛夜是在哪里度过的呢?考究出来了:是在离黄河源头不太远的扎陵湖和鄂陵湖畔的一个美丽的地方,松赞干布在那里建起“柏海行馆”。
传说,文成公主让山羊背土填卧塘,建成了“大昭寺”,又与松赞干布亲自在庙门外栽插柳树,成为后世著名的“唐柳”。现在大昭寺大殿正中供奉著的一尊释迦牟尼塑像,也是文成公主当年从长安请来的。当时,唐朝佛教盛行,而藏地无佛。文成公主携带了佛塔、经书和佛像入蕃,决意弘佛。
传说,文成公主一方面弘传佛教,为藏民祈福消灾,同时,拿出五谷种子及菜籽,教人们种植。玉米、土豆、蚕豆、油菜能够适应高原气候,生长良好。而小麦却不断变种,长成藏人喜欢的青稞。公主还带来了车舆、马、骡、骆驼以及有关生产技术和医学著作,促进了吐蕃的社会进步。
文成公主的历史功绩无疑是值得称颂纪念的。中国的“三江之源”的青海省玉树境内,也就是当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长途跋涉中曾经休息了一个月的地方,保存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文成公主庙。一直以来,这里香火四季不断,酥油灯昼夜常明。布达拉宫据说是松赞干布专门为公主修筑的。在宫内大量内容丰富的壁画中,有唐太宗五难吐蕃婚使噶尔禄东赞的故事、文成公主进藏一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以及抵达拉萨时受到热烈欢迎的场面等。大昭寺大殿两侧的配殿内,也有松赞干布、文成公主的十分精美生动的塑像。今天,日月山更竖立了“日月山”石碑,新修了“日月亭”,彩绘壁画文成公主的故事,更加深人们对她的敬仰与怀念。
我是其中的一名。为了表示敬意,我不顾高原反应,气喘喘地爬上月山亭,决意伫留多些时候。对著山下新建的文成公主庙殿和庙殿前的文成公主白石塑像,我独自一个人,久立不动,默默地瞩望著……
但是,我还是发觉了,敬意并不足以表达我的全部思绪与感触啊。荒山野岭中,寒风飒飒,文成公主白石雕像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太孤零了。我顿感沧桑。我想对著长空喊出:进藏和亲的大任扛在这位只有十七岁的弱女子肩上,是太严重太残酷了!
这桩婚姻是松赞干布几番软硬兼施逼成的,一开始就注定是场政治联姻,并无情爱可言,更何况松赞干布还有个元配──尼泊尔国王的女儿赤尊公主。还传说,残酷的命运之神还让文成公主爱上了护送大臣噶尔东赞,结果这位大臣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而她要在距离拉萨几百里的列麦山村一住就是一年。当然,公主最后还是进了拉萨,不过那却是在大唐质问松赞干布何以竟敢冷落公主之后。
关于公主与松赞干布在年龄上是否般配,至今是一个谜。历史上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松赞干布二十五岁就去世了,这当然也就肯定了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另一说松赞干布虽然活到很老,但也是在公主嫁过去没有多久就去世了。有史料记载,他们在一起只生活了三年。
松赞干布去世后,文成公主在西藏的生活,人们已经无法知道多少了。一般的想像,她该是寂寞的;也许——出于同情而又善良的想像——公主对佛祖的虔诚可以安慰她那颗寂寞的心。
想到这一层,似乎,我更为这里的一条称为“倒淌河”的传说所感动。
倒淌河,东起日月山,西止青海湖,一条与众不同的从东往西蜿蜒四十多公里的小河。它被这样描写:一脉清凌凌的水,温柔地流淌著,象雨中的一束彩虹,象夜空中一条流动的星河,清冽淡泊,透明晶莹,涓涓绵长。地质学家解释很清楚,地壳变动,日月山隆起,水流折头向西注入青海湖——“倒淌”并不奇怪。然而,不知为什么,人们只喜欢记著远古的神话传说,我亦更向往日月山以东的汉族民间千百年来那个富有世俗情怀的说法——
传说文成公主从长安出发时,唐太宗特地铸了一面日月宝镜,给她带在身边,让她不论走到哪里,都能从镜子里看到家乡长安的亲人。文成公主途经湟源峡,登上赤岭,此时环顾四野,雪山绵亘,寒风凛列,一片苍凉;而身后春色渐远,长安不见,归路已断。她万分悲愤,掏出日月宝镜,摔落山中。结果,镜子碎成两半,变成今时称为“日月山”的一座双峰高山。当文成公主翻过山口,临近山下的一条河边时,泪水滴入河中,原来东流的河水突然改为向西倒流,成了“倒淌河”;而那洒过文成公主眼泪的草滩,就称为“眼泪滩”了。
神州河流皆向东,唯独此河向西流,因为文成公主不愿远在长安的亲人知道她的忧伤。然而,一泓细流,一千三百多年来,却在日夜倾诉这位少女的哀怨,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这显然是一出千古悲剧。
“自从公主和亲后,一半胡俗似汉家。”我该如何对此诗句表示我的意见呢?这是善意的期盼?这是大汉族主义作祟?民族问题、宗教问题,都是不易处理的非常复杂的问题。我知道,直到今天,西藏问题还是一个尚未彻底解决问题。
何况让一个年轻柔弱的女子承担!尤其是以这种方式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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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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