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三十号,星期天,上午。
我正在看朋友发来的连贯主题照片《老人的话》。在一张张使人动容的照片上,打印着一行行使人动容的文字:
孩子……哪天你看到我日渐老去,身体也渐渐不行,请耐着性子试着了解我……。
如果我吃得脏兮兮,如果我不会穿衣服……有耐性一点。你记得我曾花多久时间教你这些事吗?
如果,当我一再重复述说同样的事情,不要打断我,听我说……。你小时候,我必须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同样的故事,直到你静静睡着。
当我不想洗澡,不要羞辱我也不要责骂我……。你记得小时候我曾编出多少理由,只为了哄你洗澡……。
当你看到我对新科技的无知,给我点时间,不要挂着潮弄的微笑看着我。
我曾教了你多少事情啊……如何好好地吃,好好地穿……如何面对你的生命……
如果交谈中我忽然失忆,不知所云,给我一点时间回想……。如果我还是无能为力,请不要紧张,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对话,而是能跟你在一起,和你的倾听……。
当我不想吃东西时,不要勉强我,我知道什么时候我想进食。
当我的腿不听使唤……扶我一把。如同我曾扶着你踏出你人生的第一步……。
当哪天我告诉你不想再活下去了……请不要生气,总有一天你会了解……。
试着了解我已是风烛残年,来日可数。
有一天你会发现,即使我有许多过错,我总是尽我所能要给你最好的……。
当我靠近你时不要觉得感伤,生气或无奈,你要紧挨着我,如同我当初帮着你展开人生一样地了解我,帮我……
扶我一把,用爱跟耐心帮我走完人生……
我看着;想着自己,以及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有一天诉说类似的话,不禁泪花盈眶,简直无法忍住,只好一次又一次拭抹……就在此时,电话响起,是冰夫先生。他带来噩耗:黄雍廉会长去世了,而且早在去年十二月,是前天星岛日报登的〈家属声明〉说的,他刚看到……
已经去世三个多月了!真是难以相信。但又不过是证实心里一直不安的预测。那么,是怎么去世的?在哪里?哪一天?还有,从去年十二月回溯到去年六月底或七月初,在长达五个多月的时间中,为什么竟毫无音影?悉尼文坛的朋友们发现这么久未见其行踪,都感到纳闷,都非常关心,但都无法直接联系。偶然拨通其家人的电话,所得说法各异:一说出国作半年游;又说回台湾办事,兼访问故旧;还说回湖南老家,照顾病重的兄长,云云。而黄会长,一位热爱社交热爱文学活动的人,在这么长的时间中,为什么没有和他的朋友,哪怕其中任何一个,会会面,要不只通个电话,只要简单交代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或是什么病痛严重到如此程度?按照他的性格,长期与世隔绝,会是多么痛苦啊!
根据我的记忆,黄会长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是2007年6月22日,星期五。那天中午,他单身一人,不畏劳苦,几次换车,还要步行,前来参加书画函授学院院长蒋维廉先生伉俪金婚庆祝会。由于地址不熟悉,又多番转折,到达时已几近尾声,但其深情厚意,当时令蒋先生伉俪很感动;而我今天回想起来,却万分伤感。
二
在这之前几天,2007年6月17日,星期日,黄雍廉会长还亲自召开了一个较大的文学活动,这就是自1992年以来悉尼作家协会每年都会举办的端阳诗会。
我作为这次诗会的主持人,对其盛况记忆犹新。悉尼几个文学团体的文友都来了,济济一堂,包括大病之后首次在公众场合露面的著名诗人刘湛秋和英语作协诗人FIRIT BERK。来自台湾的悉尼侨领赵燕升先生也带着几瓶好酒兴致勃勃地赶来参加。黄先生以作协会长身份致开幕词。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为纪念诗人屈原夫子而作的主题诗〈四海龙舟竞鼓声〉,由悉尼著名电台节目主持人赵立江先生朗诵:
罗马皇宫的倒影/染红了爱琴海的夕照/秦王寒光闪闪的宝剑抖动着/昆仑/诈术/谄媚/谗邪/谍影/成了方形的无烟的黑色火药/地球的东西两边/同时受着烽火的灼炙/希腊的光辉黯淡了/苏格拉底饮下了最后一杯苦酒/八百年的周鼎沉没了/东方的巨星殒落于汨罗江……
二千二百七十九年了/洞庭春水流向湘江/悠悠复悠悠/龙舟竞渡的鼓声/恰似怀王一去不返的怒吼/芒鞋竹杖/国难枯槁了您的容颜/汉北沉冤/犹──/望南山而流涕/凤凰怎能独立鸡群/齐楚联防/终归容不下苏秦的蟒袍玉带/蓝田之会/徒然带来张仪竖子的狞笑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您的沉痛亦如楚山的璞玉/遂把孤忠/投入如海浪般摇曳的洞庭/故国山河/春城草木/垂杨渔父何知/「天问」何知/您「怀沙」在东方的十字架上/楚王的宫阙倾颓了千古精忠/哭在贾生赋里/岁岁/年年/空留龙舟竞渡的鼓声……
黄会长以最真挚的感情,最华美的诗词,对两千三百年前楚国三闾大夫屈原表达深深的敬意与无限的哀悼。诗中沉重的悲剧气氛和历史思绪,加上赵立江声情并茂的朗诵,当时使到全场无不正襟危坐,为之动容,感慨万千。今天,我更是猛然觉得,黄会长以举办纪念屈原的端阳诗会,作为他一生文学活动的终结点,是巧合?是冥冥中的什么安排?这都无从考究了,但真是很有象征意义。
1953年,屈原被世界和平理事会列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成为世界人民共同纪念的伟大诗人。而更从1941年开始,端午节便有了“诗人节”之称。那年首届诗人节庆祝大会上,发表了一个〈诗人节宣言〉,称:“我们决定诗人节,是要效法屈原的精神,是要使诗歌成为民族的呼声,是要了解两千年来中国诗艺已有的成就……是要向全世界举起独立自由的诗艺术的旗帜,诅咒侵略,讴歌创造,赞扬真理。”来自台湾的黄先生,在澳洲也发扬了这个传统,年年纪念屈原。他以“汨罗”为笔名,其意自明。他这样拜祭这位伟大的古代诗人:
夫子以忠荩沉江,浮起的是百代诗魂、万世敬仰的高风。我从屈子祠来,在年年龙舟声中,汨罗江的江水,总在我心中回荡。我是屈子祠中的后学,谨以赤子的诗心,吊先贤。(〈四海龙舟竞鼓声〉“后记”)
虽然楚国覆亡的悲剧早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轻如鸿毛,但三闾大夫“沉江之痛”却因历史的积沉有如泰山之重。南十字星座下,作为一名华夏子孙,黄会长每年纪念屈原,为使其精忠爱国精神千古不朽,这里面当然含有说不尽的意义。
三
黄会长宣称他是“屈子祠中的后学”,此言千真万确,而且完全当之无愧。他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崇拜,他对中华文化的热爱、虔诚,乃至执着,从台湾文坛到澳华文坛,可谓众所皆知。此刻,马上进入我脑海的,是他脍炙人口的诗篇〈唐人街〉:
是一所港湾/专泊中国人的乡音/无须叩问客从何处来/浅黄的肤色中, 亮着/ 扬州的驿马/ 长安的宫阙/湮远成为一种亲切之后/风是历史的箫声/倾听,如/ 一首梦般柔细的歌//
是一所永不屯兵的城堡/汇聚着中国的二十四番花讯/你是不用泥土也能生根的兰草/饮霜雪的冰寒/绽东方的芬芳/鲜明矗立的牌楼,像/黄河的浪/ 东流,东流/永远向着阳光的一面//
是一座璀璨的浮雕/亮丽着殷墟仰韶的玄黄釉彩/烟云变幻/一如西出阳关外的信使/ 海,便是你心中的丝路/ 孤帆远影/ 故乡的明月,是仰望北斗的磁场//
你乃成为一位细心的收藏家/ 曾经也穷困过,典当过手头的软细/就是不肯典当从祖国带来的家私//
五千年,不是一件可以随便/ 拍卖的古董/而是一盏会带来幸福的神灯
这是多么美妙的华章啊。唐人街是西方大城市中常见的街景,但诗人抓住这个历史文化现象的内在实质,放任想象纵横驰骤,通过对其不同凡响的描画、咏叹,从而抒发对中华五千年灿烂文明的无限崇敬和赞美之情,充分表达出海外炎黄子孙心系祖国的赤子情怀,其思想深度和艺术力度,已远非一般怀乡诗可比。这绝非鄙人一己之见。〈唐人街〉曾入选中国大陆版的《港台抒情文学精品》。有人在网上求中国古今爱国名诗,它也被推荐而赫然名列其中。中国大陆著名诗评家毛翰为中国中学语文教材推荐的二十首新诗中,海外入选的两首除余光中的〈乡愁〉外,就是黄会长这首〈唐人街〉(见毛翰,〈关于陈年皇历,答陈年诸公〉,《书屋》2001年第2期)。
毛翰把〈唐人街〉视为表达“文化美”的经典诗作。他说,黄雍廉把一腔怀乡爱国的情思移向唐人街,并以一副纯粹“唐人”的笔墨,构筑了一座诗的“唐人街”——一所不冻的华夏乡音的港湾,一所和平的春兰秋菊的城堡,一座璀璨的东方文化的浮雕。毛翰认为“以中国调寄中国情,以中国墨写中国意”是此诗显著的特点。这里有盛唐罢相张九龄“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叹惋,有南宋遗民郑所南兰草根下无土的画意,有高人王维于朝雨渭城饯别好友西出阳关的怅惘,有诗仙李白立扬子江畔目送故人孤帆远影的伤感,还有扬州驿马雄姿、长安宫阙风范、南国二十四番花讯的问候、殷墟仰韶陶釉的召唤……这一系列典型的中国情结的意象群的自然叠印,华美典雅,楚楚动人。一咏三叹中,愈升愈高的是海外炎黄子孙心向祖国的七彩虹桥。(见毛翰,《诗美学创造》,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网络版)
中国大陆诗人兼诗评家赵国泰对〈唐人街〉也有一段精辟的艺术分析。他说:“唐人街是中华历史文化在西方的一个窗口。要完成这一高度概括与条陈,艺术上非博喻、罗列莫办。此法的施用,使作品内涵饱满而不拥塞,典丽而不板滞。臻于此,又有赖于形式结构上取乎多视角掠美,使内蕴层嵌迭呈;广植东方情调的语象,又间以主客体转换之法,使情境跳脱空灵,其中以首节尤佳。全诗给人以宽银幕效果。”(引自《诗美学创造》)
〈唐人街〉是标志黄雍廉会长文学成就的一座丰碑。的确,对他,以及对我们每一个人,中华文明“五千年,不是一件可以随便/ 拍卖的古董/而是一盏会带来幸福的神灯”!
四
黄会长极其炽热的中华民族情怀,注定他的一些诗作要涉及政治。正是在他所擅长的史诗般的长篇政治抒情诗写作上,集中表现他的政治理想,他的爱国热忱。早在1978年蒋经国先生在台湾出任第六届总统之际,当时尚为年轻的黄雍廉便受各界所托,以〈继往开来的擎天者〉为题,撰写长达百余行的颂诗一首,作为献礼。总统府秘书长蒋彦士在总统府接待室与台湾工商文教各界头面人物观赏裱好的颂诗长轴,并代表蒋经国与黄雍廉亲切握手致谢。黄先生因此被誉为台湾的桂冠诗人(黄自己对此还作了这样的解释:欧洲的桂冠诗人,多为宫廷诗人,常在皇室大典中献诗)。比较近期的例如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黄会长创作了三百五十余行的长诗〈明珠还祖国〉。这首诗除在澳洲当年盛大晚会中朗诵并在两家报刊同时发表外,且由上海著名书法家黄浦先生,以正楷书写在二丈余长的宣纸长卷上,由驻澳中国总领事馆段津总领事专函送香港“庆委会”,同申四海同欢的庆贺之意。他还写了一首百余行的长诗:〈请抓住我们等了一百年的机会〉,经北京诗人刘湛秋推荐在广州《华夏诗报》发表。这是呼吁台海两岸早日和平统一的作品。至于他在1993年写的一千二百余行的长诗〈飘着龙旗楼船上的英雄们〉,更是一时之最。长诗共分七个部份,既陈述又抒情,还有论辩与分析,真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呼吁台海两岸的领导人,把握千载一时的良机,捐弃成见,携手合作,创造二十一世纪中国人的光荣,重建大汉雄风。这部罕见的长诗的结尾,震动着最强烈的向往:
海峡两岸的英明政治领袖们/历史在向你们欢呼/时代在向你们招手/还有甚么比英雄事业/更令人向往//昆仑云霭霭/江汉水汤汤/祗要踏过和平的海峡波涛/我们便握住了东方的/王者之剑//飘着龙旗楼船上的英雄们/你们面对即将拥有的/中国人的伟大光荣/我想/你们一定会“壮怀激烈”地/发出由衷的/豪笑吧
这首长诗最先经中国诗人雁翼推荐,发表在中国上海的《中国诗人》双月刊上,后又在台北的《新世纪论坛报》、澳洲悉尼的《华声日报》相继发表,反响热烈,评论众多。例如,台湾《新世纪论坛报》发表时加了这一段按语:“他从古今历史长河中抚触民族被压迫的叹息,从近百年的烽烟战火的吶喊声里唤大汉雄风之再起。箫声剑气,慷慨淋漓。大地钟声,唤民族沉睡之灵犀;时乎,时乎,不再来;唤我炎黄子孙看二十一世纪的风云变幻。”
正如〈飘着龙旗楼船上的英雄们〉等诗篇的主题所示,在台海两岸问题上,黄会长是坚定的“统派”。他生命最后几年,看到台湾少数知识分子喊出“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之类的胡言乱语,极其愤慨。他恳请这些所谓“早熟自觉”者多读读《离骚》,甚至再读读台湾连雅堂先生在台湾沦为异族统治时代的血泪诗篇。他说:“我们没理由不爱自己的国家,而异想天开地想把台湾从血脉亲缘溶成的伟大中华的大家族中分割出去。” (〈四海龙舟竞鼓声〉“后记”)
诗人关怀国事,可谓中国诗歌伟大传统。孔老夫子早已有言:“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诗歌能感发精神,引动联想,陶冶情操,增长见识,能互相交流思想感情,协调人际关系;诗歌也可以观察世风盛衰,考证政治得失,可以怨刺上政,批评时弊,干预现实,为民代言。许多论者都指出,屈原是一位伟大的榜样。他心忧天下,魂系苍生,坚守“上下而求索”的理想追求。我们还有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社会祈盼,有文天祥的成仁取义的浩然正气,有龚自珍“我劝天公重抖擞”的救国热忱……民族兴亡、民生疾苦、政治清浊、时代风云变幻,当然绝对是诗人关怀所在,绝对不能排除在其视野之外。
这里,有一点甚具意义:孔夫子只说诗“可以怨”,不说诗“可以颂”。在我看来,此为极其英明伟大正确之见。从学理来说,与诗“可以怨”相对应,诗当然“可以颂”(《诗经》里就有“颂”,与“风”“雅”并列)。但孔老先生不说。显然他洞察人性,警戒后人以诗作“颂”时要特别谨慎。一般而言,我是不赞成诗人轻易甚至热衷于以自己华丽的诗章去为政治人物歌功颂德树碑立传的。看到中国诗人大写某种政治诗,我常常在一边捏着一把汗。毋庸讳言,这也包括我所尊敬的黄会长。我曾不时对他说,许多历史真相,一般人所知毕竟有限,甚至并不准确。在政治风云变幻无穷的当代中国,写作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政治抒情诗真是难上之难。君不见郭小川和贺敬之,在毛泽东时代,偌大一个中国,似乎他们两位最负盛名了,但他们一些曾经广为传诵的名篇,今天已经难以卒读。不幸的是,黄会长看来也碰到类似难题。例如他在诗中曾幻想邓小平和李登辉两位“伟人”互相握手,相逢一笑泯恩仇。确实,李上台后曾一度积极推动两岸走向统一。“汪辜会谈”和北京认为是最后底线的“九.二”共识是他任职时的重要成果;李还主持制定了“国家统一纲领”,成立“国家统一委员会”并亲任主任委员。不料如今“国统纲领”“国统会”均已成为昨日黄花,李登辉早已成了北京所痛骂的“台独”教父,也成了黄会长诗中的污点。
尽管如此,话说回来,黄会长写这些充满历史感、政治感的诗章,可谓“长歌贯日,慷慨淋漓”(中国诗评家古远清教授语),爱国之情,无时或已,正如他一向自白:“万里云天怀国事,丹心一片付诗声。”对国家的大爱是屈原夫子树立的光辉榜样和流传下来的伟大传统。黄会长显然深受其诲,以此作为自己为人为文的最高准则。
五
怎样写又政治又抒情的诗章?应该讲究什么艺术技巧?无独有偶,欣赏黄会长〈唐人街〉的毛翰教授,在1996年也写了一首题为〈钓鱼岛〉的政治抒情诗,后来并荣获台湾《葡萄园诗刊》创刊四十周年新诗创作奖。其之所以获奖,就是此诗以李白逸事,从历史典故上著墨,文辞优雅,曲折有致。诗评家沈健点出毛翰所选用的“重建古典性这一抒情策略”,认为是〈钓鱼岛〉成功之所在。他说,“古典性,即古典美学风格、感情模式、华语载体、风格范式等等,如何在当代转换与衍生为一种与西方现代诗歌异质性相融通的可能性空间?比如吟咏性、意境化、本土意象化、和谐优美等特征,在断裂之后的重建承传与补课,从而展开现代性与古典性的再生开阔地。”(沈健,〈从毛翰《钓鱼岛》看政治抒情诗的发展空间〉,《当代文坛》2005年第5期)黄会长也深谙此道。他借助历史文化的铺陈,以历史鉴照现代,以现实反思历史,行云流水,熔实事与抒情为一体,兼文质与诗质之秀。显然这是写政治抒情诗的一个成功的经验。(见潘起生,〈抒愛國心聲 揚民族正氣——溦匋S雍廉先生詩歌創作〉,《澳洲新报.澳华新文苑》323期,2008年5月10/11日)
但是,以鄙人拙见,似乎不应该把黄雍廉会长列为政治诗人。他感情丰富、待友如亲、又带有强烈浪漫气息,对众多文友来说,大家感到最亲切的是他那些非常重情的抒情短诗,包括临时酬唱赠答的急就章。这些短诗,情深意长,华章灿然,教人爱不释手。
例如,我于1999年迁居时,黄会长就带来一首诗以贺“乔迁之喜”:
从卡巴拉玛达 迁到/洛克悌儿/无非是想靠近唐人街一点/唐人街原是一个流浪的名词/但能慰藉你心灵的无限牵挂//从威灵顿 迁到/雪梨/无非是想多听一点乡音/乡音同淡淡的月色一样/能使你睡得更安稳些//从骑牛放歌的牧童/到执大学教鞭的儒者/该赶过的路都赶过了/能捕捉的希望都捉住了/只剩下祖国的容颜/是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恋歌//且在唐人街的裙边/筑一个小小的香巢/听乳燕呢喃/看春花秋月/不再蓬车驿马/不再梦里关河//唐人街原是一个流浪的名词/但是冒险者旅程中/相聚的/乐园
当时我与黄会长相识不过两年,但在这样短短的一首赠诗中,竟然浓缩了我的“身世”,还尝试捕捉我的心境并给以慰藉,浓重的友情,洋溢其中,绝不是一般应酬敷衍之作。
黄会长这种情谊,在分别写给刘湛秋和麦琪(李瑛)的两首短诗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了。有些人对刘湛秋和麦琪既真挚又曲折更穿插了巨大悲剧的爱情故事偶有所闻,但不明底细,因而略有微词。而黄会长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地毫无保留地给他们两人以极大的同情、相助与赞美。黄会长并把他真诚的友情铭刻在华美的诗章中。早期的一首题为〈万缕情思系海涛〉,极其缠绵婉转,艳丽动人:
万里南飞/来赴海涛的约会/海涛卷起雪白的裙裾/迎你以相逢的喜悦/年年潮汐/岁岁涛声/你只是想瞻仰那白色的洁净/一如一位朝圣的使者/海涛是你梦境的一口绿窗/绿窗中有灿烂的云彩/没有什么比这景象更值得你惦念/那是由泪水诉不完的故事/晚妆初罢/诗篇就从那流光如霁的眼神中流出/那织梦的日子/花香月影铺满心痕/天旋地转/落迎缤纷/海涛始终是你唯一的牵挂/慕情生彩翼/你又南来/是寻梦/是访友/万缕情思诉不尽离愁别绪/杜牧十年始觉扬州梦/你紧握贴心的千重依念/醉在/海涛卷起的雪白云车之中
这首诗的副标题是,“迎诗人刘湛秋雪梨寻梦访友”。所谓“访友”,就是“万里南飞”,来与麦琪相会续梦,“一如一位朝圣的使者”。此诗写作之时,麦琪虽然已在悉尼居住了好几年,但并不为外界知道。2002年,麦琪隐居八年之后,第一次在悉尼文坛公开露面。这是在悉尼作家协会为她自传体、书信体(伊妹儿)长篇小说《爱情伊妹儿》在悉尼市中心“文华社”举行的新书发布会上。黄会长利用这个场合,专为麦琪写了〈爱的歌声〉,这不单单是赞颂她的作品,更是赞颂她“心灵中永不熄灭的火种”:
在感觉上/人生有三种永恒的旖旎/当你出生后第一眼仰视天宇的蔚蓝/ 太阳的 光耀/当你第一眼看到海洋的 浩瀚/ 高山的 青翠/当你第一次踏入爱情的漩涡/这旖旎/这欣喜/ 无可替代缠绵地/ 紧贴在你的心扉/宇宙之大/无非是天地人的融和/ 依恋/ 赞叹/爱情伊妹儿穿着红绣鞋的双脚/是在初恋的漩涡中追寻/追寻庄子在逍遥篇中找不到的东西/天地有穷尽/爱是心灵中永不熄灭的火种
黄雍廉会长以拳拳的爱,温暖朋友的心。他一生充满爱。他生前,还交给我一组20首近700行的诗作,自己定名为《汨罗情诗选》,极其宝贵。所谓“情诗”,一般来讲,自然是异性之间倾诉仰慕情爱的诗章,亦多少具有私密的性质,不宜公开让众人展示。但黄会长认为他这些诗篇是文学作品。他叫我全部公开发表。很明显,他相信自己的诗心,更相信每一位文友、读者的眼光。
如他写于2000年10月2日题为〈游雪梨中国花园〉的小诗:
池中那片盛开的睡莲/与妳默默地相映着/妳观莲/莲观妳/淡妆雅素两相依/而我/是那赏莲人//柳线随风/锦鲤双双戏清波/一池清水/漾开一个小千世界/心尘无染羡鱼游//垒石如云/回廊耸幽阁/览帝子衣冠/何处觅秦淮风月//拱桥流水/牵动着/许仙和白素贞的故事/寸寸相思未了情/状元拜塔/怎能医治那爱的伤痕/紫竹/清风/低回无语//天际白云悠悠/携手在鸳鸯池畔同坐/任园外/红尘万丈
如他写于2002年4月28日的〈寄语〉:
今夜/将心灵的天空完全典当/给你/不管海上的风/云中的月/如何暗恋//让诗/坐在感情的翅膀上/飞越重洋/驻在秋水的江渚上/数你心中诗的/阴晴圆缺//摘一串星星/夹在你的诗页里/存放一百年/仍然会发光/有了星星 余事便不重要了//情思千日/不如深深一吻/千与一之比/就是传统与现在
如〈爱之旅〉组诗第一首:
妳来自琼楼玉宇/天河外/星辰闪烁/我们的光辉曾编织成一弯虹影/ 一曲缠绵//心花的树燃烧着碧海/相思的微笑/抖动银河/妳的多情/为宁静的天国带来一季风暴//就这样/我们坠降在万丈红尘里/不是再生缘/只是重相见/妳是天上的谪仙/我们也都是
…………
阅读这些美丽的诗章,你不禁感觉到,黄会长以其丰富的浪漫主义的诗情,完全超越世俗之心,将这些“情诗”非常文学地升华为如幻似梦的对美的赞叹。
六
如今,对于黄雍廉会长,这一切均成永不复回的过去。天人相隔,从此永无消息。此情何堪!此情何堪!
4月26日,星期六,下午二时,悉尼的文友以黄雍廉会长生前最喜欢形式,为黄会长开一个情深意重的追思会,以献给黄会长的挽诗、挽联和发自心灵的话语;还以黄会长自己的脍炙人口的诗章。
大家深情地缅怀黄雍廉会长,回顾他一生中的一些精彩片断。
黄会长于1932年12月出生,湖南湘阴人。1949年参加青年军,随国民党到了台湾。他在台北淡江大学完成了高等学业,经历了十余年的军旅生活,先后担任过《军声报》、《新中国出版社》、《青年战士报》、《华欣文化事业中心》等单位的记者、编辑、副总编辑、主任等职。曾任台湾中华民国新诗学会秘书长。
1953年黄会长开始写作。1969年出版第一本诗集《灿烂的敦煌》。之后,出版或发表了许多佳作,其中不少获奖,涉及各种文学体裁,包括散文、小说、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电影剧本、评论等。如:小说集《鹰与勋章》(1973年出版)、电影剧本《气正乾坤》(1974年获银像奖)、散文集《情网》(1974年出版)、长诗集《长明的巨星》(1976年出版)、长诗〈长明的巨星〉(获金像奖)、长诗〈守望在中兴岛〉(获银像奖)、中篇小说〈红岩谷〉(1976年获金像奖)、散文集《国土长风》(1977年出版)、长诗〈继往开来的擎天者〉(1978年发表)、小说集《昆明的四月风暴》(1981年出版,获铜像奖)、人物传记《是先民之先觉者》(《陈少自传》,1983年出版)、短篇小说〈一零八号尼龙艇〉(获铜像奖)、〈双环记〉(获全国征文首奖)、〈第一号沉箱〉(获银像奖)、〈伊金贺洛骑兵队〉(获银像奖)、剧本《背书包的女孩》(1984年出版,获电影剧本征稿第一奖)、小说评论集《黄雍廉自选集》(1984年出版)、传记文学集《六神传》(1987年出版)、传记文学集《蔡公时传》(1988年出版)、小说集《南沙巡航集》(1989年出版)、长诗〈飘着龙旗楼船上的英雄们〉(1993年发表)……等等。
黄会长的诗歌创作起步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台湾,那时及此后好些年,恰恰是台湾诗坛论争激烈的年代。争论的焦点是:“纵”的发展,还是“横”的移植?论争起源于纪弦于1953年成立现代诗社后,于1956年2月在《现代诗》第十三期高扬现代派旗帜,以“领导新诗再革命,推行新诗现代化”为文艺纲领,提出“现代派六大信条”,其中第二条赫然为:“新诗乃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以纪弦为首的一些诗人倾向全盘西化,倾向现代主义,主张把诗的“知性”和“诗的纯粹性”作为创作原则和追求目标,受到另外一些诗人如覃子豪、锺鼎文、高准、周伯乃、古丁、文晓村、王禄松等人的反对。黄雍廉明确站在反对的一边,坚决追随和提倡“健康、明朗、中國”的詩學主張。此后几十年,他和台湾《葡萄园》、《秋水》等诗刊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和王禄松、文曉村、涂静怡等诗人成了莫逆之交。
黄雍廉先生于1985年移民澳洲,此后一直在这里开垦文苑诗地,笔耕不缀,并勇当文坛带头人,创办澳洲华文作家协会,并任悉尼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和澳洲酒井园诗社顾问。他热情鼓励文友,提携后进,除了自己的创作外,还为大家写了不少评论或序言,为促进悉尼文坛的发展繁荣呕心沥血,为其每一点成果感到由衷高兴。如他于2001年在中国江苏《世界华文文学论坛》发表的〈新诗是海外华文文学的重要一环〉一文中,欣喜地指出,澳洲诗坛近年由于彼此观摩切磋,在创作上大致已呈现健康、明朗、抒情的风格,呈现在传统土壤中吸取养分以丰富新诗创作的可喜现象。他用“海外灿文心,诗魂系故国”来形容澳洲诗坛。
如今,这位可敬的开荒牛式的带头人霍然长逝,令众文友无限惆怅。“谁唱阳关第四声?”悉尼诗坛另一位老诗人冰夫在获知噩耗之前,就曾向天发问:
诗人,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们发自心灵的呼唤/你是否躺在那里静静地倾听/但愿再一次文朋诗友相聚/我能为你敬上一杯/听到你吟诵白居易/用浓浓的湖南乡音:/“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
蒋维廉先生扶病和老伴出席了追思会。他在讲话中悲痛地回忆去年黄会长参加他们金婚庆祝会的情况。最有纪念意义的,是他带来的黄会长的亲笔贺诗,标题是“贺蒋维廉院长吴爱珍教授贤伉俪五十金婚大庆”,落款是“汨罗黄雍廉题赠”,这是黄会长的绝笔了:
五十个春华秋月/多少往事在心头/爱是唯一的向往/不叹年华逐水流/ 乐田园 枕书香/经世变 历沧桑/万里游踪长相守/金石鸳盟/五十秋/笔砚传薪忘年老/桃李春风//今夕/书斋添美酒/重话少年游/鹣鲽情深世为宝/人间美眷/属天酬
在追思会上,女诗人罗宁祝黄会长在天堂中安息:
一颗硕星坠落着/被冉冉升起的阳光托起/海风奏起送行的诗歌/云雾驾起你通往天堂的路//黄会长您一路走好/别思念那留在人间的诗句/文友们在酒井园相遇/祝您的博爱在天堂中/得到更多的自由空气
不过我猜想,黄雍廉会长在天堂得到更多的自由空气,便会更加思念那留在人间的诗句。他“丹心一片付诗声”,此情绵绵无穷尽,不管是在人间,是在天上……
(2008年4月27日——黄雍廉会长追思会次日后——定稿,并后记:好几年了,都想着为黄会长写一篇诗评,没想到会长溘然长逝,诗评成了悼念。世间多少事,竟是无可奈何,无从挽回。但愿黄会长天上有灵,看到这篇迟到的文字,亦能舒怀,报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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