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是西洋樂器,第一次聼鋼琴演奏時,我已經不大不小,對音樂之美已有了朦朧的意識。
一天,正和一幫小子在大樹底下玩“躲貓貓”,突兀,一陣轟鳴的琴聲,從樹桿子上方綁成一對的高音喇叭口裏噴瀉而出,震得人人一哆嗦,忙不迭爭相捂住耳朵,可仍擋不住喇叭口裏鋼琴奏出的浩蕩黃河正咆哮的聲音。
後來,看了風靡一時全國發佈必須觀看的電影——鋼琴協奏曲《黃河》方才知道,這廣播喇叭裏每天和樣板戲一起發出震耳欲聾咆哮聲的勞什子叫鋼琴。
躲在黑咕隆冬一堵墻似的物件後頭,一個身影正晃動著膀子,十個手指頭不閑地猛按著那傢夥什兒,仿佛不使勁壓住按住,這黑傢夥就“哞”一聲會跑球了似的。
叮叮梆梆,巻裹著文化革命大旗,在文革旗手的指揮棒下,殷承忠老爺子胖嘟嘟的手指頭高高躍起,鋼琴隨即被砸得踢哩哐啷。
到達樂章的高潮処,樂曲裏“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老爺子好像坐都坐不穩了,像彈棉花般,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和這勞什子較勁,頭髮也狂舞了起來,袖子更顯得礙事,屁股仿佛也被這咆哮的音樂聲一震老高。
哎喲喲,聼著琴聲,大傢夥全坐不住啦,全振奮了精神氣兒,全“咆哮”起來,全熱血沸騰地高挽著袖頭,雄赳赳,氣昂昂,跟著領袖後頭,造他娘資產階級的反去!
原來鋼琴是可以成爲革命的發動機的。
後來,還真親眼見著了這勞什子。
那時,文革過去了,人們安定了,沸騰的血也漸漸涼了下來,大傢夥該幹啥還得幹啥,我工作的學校買了台鋼琴,和我一個辦公室教音樂的孟老師,是鋼琴的保管和使用者。
孟老師是工農兵學員,準確說以前是鍛工,就是曾經掄著大鐵錘猛砸通紅鋼件,火星飛濺的工人,早練就了力鼎萬鈞的鉄指功。
據説,車間文藝演出時,在一幫穿工裝褲做前傾式忠字步動作,拿著紅寳書緊跟紅太陽向前進的工人合唱隊前,大紅臉蛋子孟師傅把手風琴大力拉動。舞臺追光燈下,在十個鋼鐵般的手指頭敲擊下,手風琴大風箱似的一張一合,一個個紅光滿面的孟師傅們,人人風雷激蕩,豪情萬丈。
不久,在這雄壯激昂的革命歌聲中,孟師傅被推薦上了音樂學院。
畢業回來的孟師傅成了孟老師,在學校裏教音樂,手風琴當然是拿手樂器。可拉著手風琴上音樂課總有點掉價,孟老師便纏著校領導買了台鋼琴。
學校是小學校,鋼琴當然是大物件。
鋼琴拉回來,老師們全稀罕得不行。很多人擠過來想摸摸這可以發出咆哮聲烏亮的勞什子。孟老師大手一伸,把大家夥的手指頭全擋了回去,連我也不給面子,摸一下寶貝琴鍵都不行。
為防大家的手指頭,當晚孟老師做了個紅毧琴罩,第二天就嚴嚴實實地裹罩住了這勞什子。
大傢夥心裏癢癢得不行,縂想攛掇孟老師來一曲,孟老師不知是不會還是拿著架子,總之,這勞什子很長時間都一聲不吭地蹲在那兒。
大概是領導也不耐煩了,以後每到大夥放學回家的時光,就是孟老師練琴的時候。
有一天,我去學校拿教案,隔著玻璃窗,就看見孟老師滿頭大汗地在猛砸鋼琴的琴鍵,和殷老爺子的架勢有點相像,全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只一點不同,孟老師怕聲音傳出去,大熱天特地関嚴了門窗。
孟老師瞪著大眼珠子,大鵬展翅般忽閃著膀子。屋裏太熱,顯見這是個力氣活兒,孟老師幹得汗流夾背,汗溼衣衫,汗珠子落地一摔八瓣兒。小背心的汗漬陰濕了半個身子。
下身穿著小褲頭的孟老師使出了全身力氣壓按著琴鍵,在孟老師發力下,鋼琴發出了轟鳴的嗚咽聲,連窗玻璃都忍不住顫抖著,呻吟著。
終于,孟老師不背我們了,當我們的面練鋼琴。
孟老師的練就是砸,十個手指頭擡得高高再猛地壓下來。在當過緞工練過鉄指功的孟老師發力下,鋼琴咣一下發出雄壯的合音來。
於是,我們就在鋼琴的咆哮聲中備課,漸漸耳朵磨出了繭子。再於是,孟老師的鋼琴聲成就了我對鋼琴的理解,感情鋼琴是這樣彈奏的。
儘管我們的耳朵可以被蹂躪,被折磨,但,孟老師的鋼琴還是摸不得。
越摸不得越想摸,再摸不著就臆想,憤憤地想,以後哪天也有台鋼琴,也張著膀子,也砸得乒乓直響,也把滿腔情緒通過琴聲宣洩宣洩。
就這樣,懷揣著夢想,等得人嗷嗷的急,可這一天還奇了怪了,老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