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過去，一有地震我就心慌，就會想起一個叫長安的人。

  長安長安，長治久安。

  人們渴望過永久平安的日子，自會把這種期望用這稱謂表達出來。

  城，叫長安，街，叫長安，人，也叫長安。

  於是，名字叫長安的，海了。

  我也有位同學叫長安。

  可這位叫長安的同學沒有長期安好，唐山大地震時不幸罹難了。

那年，全國人民被那場突如其來的，有著巨大殺傷力的大地震嚇破了膽子，到處搭建地震棚。擠住在這小窩棚裏好幾個月，過著有家不敢回，風雨飄搖的淒苦日子。

  其實，要說地震和我直接關聯過，除了這難忘的地震棚日子，就是姐姐一聽“地震來了”的驚呼，跑那虛驚一場的地震時擦傷的膝蓋，還有的就是我的這位初中同學‘長安’了。

  “長安’這名字在關中大地十分普遍。大約由於地處大唐勝地，老輩子曾經風生水起過，這名字便成了一種吉祥的期盼。老百姓沒有更多的辦法，只能把這種期盼具體化，那就是給自家娃娃起個吉祥點的名字，所以，我們那裏，叫‘長安’的娃娃，能拉一火車皮。

  我的同學長安家在農村，父親是‘一頭沉’。

  那時有許多奇怪稱謂，‘一頭沉’是一個。這名詞是專指女人是農村戶口，務農為業，男人，也就是家裏掙錢養家的人，是工人，是城鎮戶口。

  長安父親是工廠專線的鐵路搬道工，他中學時才有幸轉來我們班。

  文革期間的學校除了鬧，還是鬧。老師管不了，工宣隊也沒轍，課堂裏便鬧哄哄的。上課你來我往，你搶我的橡皮，我搶你的本子，大夥鬧得不亦樂乎。

長安和我一般高，都坐在後排，他在我的緊前邊。我們離得最近，上課我倆就最愛說話打鬧，哭過笑過熱鬧過。

  西北缺水，衛生條件差。他家裏窮，又在農村，一年難得洗一次澡，他的脖子後邊，便長出一塊白白的牛皮癬。

  這，好似我們挑逗他玩兒的一塊標誌，更是一個大夥嘲笑長安的樂子。

  牛皮癬，光鮮鮮，

  叫條狗，舔一舔，

  一舔舔個屁股墩兒

  一舔舔成個屎蛋蛋！

  ……

  每每這時，他杠紅著臉，揉搓著糙糙的手掌，看我們手舞足蹈，擠眉弄眼。

他的手掌心裏，有一排厚墩墩圓鼓鼓的繭子，還有那長長的指甲蓋裏，嵌著永遠洗不乾淨的黑黑的垢夾。

  初時，他只會訕訕的笑，任我們響亮地喊著，跳著。

  他咧開嘴角潰爛厚厚的嘴唇，磕碰過的僅剩下半粒的門牙，發黑地朝我們尷尬的呲著，笑著。

  很快，他便找著了對付我們的法子，他力氣大。

  以後，我們別說提“牛皮癬”仨字啦，連牛字都不能在他面前亂說。

一有男同學拖長腔調，在他身邊，故意牛——。

  他就急眼，就臉紅，接著連脖子也杠紅起來，像魯迅《阿Q正傳》裏的王胡。

  可脖子越紅，他的那塊標記反而越白，越顯眼。

  同學見狀，更“牛”了。

  他便仗著有幾分蠻力氣，把同學摔按在課桌上，一邊使力氣戳壓著對方，一邊解氣的叫喊：叫你喊！叫你喊！還喊不喊……！

  可喊聲照舊，松了手就又有人喊。

  往後，長安不管什麼時候，那怕夏天，即便汗流浹背幹活時，他也穿一件高領藍制服。儘管衣服補丁摞補丁，領子破得翻口，他也要儘量遮住那覺得恥辱的部分。

  他從農村裏來，自小幹農活，所以力氣很大。

  他幹活不惜力，挖防空洞時，老師或工宣隊見他肯幹便老表揚他，這回，倒該  我們悻悻的了。

  他很忙亂，喘著粗氣，奮力和工具較著勁兒。

  那時毛老人家不安寧，攪得全國老百姓也不安寧，老鼠似的到處挖地洞，還美  其名曰：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我們班的地洞在操場西南角，平地上挖一曲裏拐彎的長壕溝，一人深後再兩邊分列，掏挖出兩三個人貓腰能蹲進去的一個貓耳朵似的窯洞洞就得，這“貓耳洞”就是我們班的防蘇聯飛機轟炸的防空洞。

  長安比我們都能幹，不知從哪裏拿來一把短鐝，貓在裏邊，一下午就挖好一個洞，而旁人拿把學校分的長把鐵鍬，吭哧，吭哧半天才挖出輪廓來。

  我們都還背著太陽，曬的脖子耳朵通紅，後背火燙，長安卻已經地老鼠似的鑽進地洞裏，用短鐝一點點修飾著窯洞的墻面，他還想著把“貓耳洞”修整得看  著更光溜更好看些。

  這時，總有人‘長安，長安’的呼叫。

  他便牛氣地跑過去幫這個挖幾鐝頭，幫那個刨幾鐝頭。連女生也一改平日離他老遠的習慣，願意跟在他屁股後頭幹活兒。

  他竟然成了香餑餑啦！

  這時光，他的小眼睛倍兒亮，臉蛋子興奮得通紅，微禿的前額一邊倒的頭髮上，汗津津濕漉漉的，當然牛皮癬被厚厚的衣服領子蓋著，看不見了。

後來下鄉，我們不在一起，也就失去聯繫，只知道招工時，他去了唐山的十三  冶建（冶金建設單位）。

  唐山大地震了，有關地震的傷亡人數成爲國家機密。

  當局以為封鎖消息，可以減少地震的恐怖，恰恰相反。儘管一切保密，可全國所有有條件的醫院，都得分治這些在大地震中受傷的重傷患。我們單位的醫院  一下子就分來男男女女好幾十口人，大部分都是截肢的患者。

  想想吧，這裏離唐山幾千里地，都分治了這麼多重傷患，那全國該有多少？

大家不是傻子，人人心裏一本帳，越保密，社會謠傳越多，社會恐慌情緒就會越劇烈，地震棚便搭建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

  小道消息傳播得飛快，唐山剛發生地震沒幾天，我們就知道了我們同學的消息。

  我們同學裏有傷亡，其中一個是長安。

  據說，地震當時，長安腿腳利索，拔腿就跑，仗著腿長身體棒，他率先跑到空地。誰知鬼使神差他又兜頭往回跑。

  事後，有人提出長安可能去救人，去救他同屋的夥計。

  一聽這，單位領導立馬想樹個標兵楷模什麼的。

  可有人信誓旦旦說，當時，分明聽見長安往回跑時，失聲說：哎呀！我的褂子——他當時只穿了一件背心。

  旁人勸阻，他卻說：不行！裏邊有飯票！說完折頭往回跑。

結果，剛跑到樓下，剛準備撲進樓門，樓頂一塊磚瓦徑直飄下來，拍在他前額  微禿的腦門上。

  單位肯定不會為一個只爲了幾斤飯票就不要命的行爲樹立榜樣的。

……

  事後，我想，長安許是為了脖子上的牛皮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