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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紅酒綠看民國 ——重讀張愛玲

作者: 立言    人气:     日期: 2011/5/21


        初讀張愛玲是在20多年前,當即的感覺是驚豔。

    那時在電視大學當老師,教“現代文學史”。讀參考資料時讀到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那時大學剛畢業,“現代文學史”又是我的主修課,說起“魯郭茅,巴老曹”,談起“文學研究會”、“創造社”等左翼文學社團如數家珍,當時在中央電大主講現代文學史的又是我的畢業論文導師黃修己先生,按照他的教學大綱講輔導課就更是如魚得水。然而與張愛玲的“不期而遇”,幾幾乎顛覆了我整個的現代文學史觀。

    由於意識形態所決定,中國大陸的現代文學史就是一部“左翼文學發展史”。所謂“現代”就是指民國時期,1911年——1949年,習慣用語乾脆就叫做“舊社會”。電影一回到“舊社會”,銀幕畫面立刻烏雲翻滾,彩色變黑白,以至於幼年時我曾天真的以為,49年前的天都是烏雲沉沉的,“解放後”才亮起來。提到民國,課本所學的不外乎“三座大山”(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四大家族(蔣宋孔陳)以及無產階級勞苦大眾怎樣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對壓迫者進行不屈不撓的拋頭顱灑熱血的鬥爭,才換來今天的幸福生活。而在“左翼文學”以外的作家作品都是異類,北大當時自編教材,徐志摩、周作人、戴望舒包括剛剛解禁的沈從文還占了相當的篇幅,張愛玲被歸入“鴛鴦蝴蝶派”,教材上根本沒有她的名字。

    因著《傾城之戀》,張愛玲向我掀起了民國社會塵封的一角,那鮮靈活跳的市井風情,那軟語香風的上海、香港,那沒落貴族與豪門浪子的醉生夢死,還有那香豔的傳奇——香港的陷落反倒成全了一對亂世中自私的男女。張愛玲的筆觸沉鬱蒼涼,那陳腐落魄的白公館如電影鏡頭一幕幕掃過:“堂屋裡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裡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裡順著牆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裡,擱著琺藍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就在這暗沉沉老舊的石庫門樓房中,女主人公白流蘇凸現了:“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磁,現在由磁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上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的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這樣弱柳扶風的佳人,偏又愛穿月白蟬翼紗旗袍,張愛玲在流蘇身上寫透了上海女人的嬌、俏和精刮:“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家人虎視眈耽的目的物范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氣。”

    讀了以上文字,能不令人拍案稱奇?一個20多歲的女子,對人生怎能有如此透徹的頓悟?張愛玲是高手,初讀就成了她的“粉絲”,後來讀多了,讀出了她的任性、恣意以及由此而派生出的輕狂……終於沒有變成“張迷“,但還是不得不服膺她那雙眼睛,她那支筆,她筆下比比皆是的形形色色的世俗生活與活色生香的女子——

    “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下身上穿著銀紅衫子,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裡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金鎖記》);她穿著的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麼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一步,仿佛她剛才所佔有的空氣上便留著個綠印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裡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分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著這樣的衣服。(《紅玫瑰與白玫瑰》);……怪不得賈平凹那樣的大作家都“中她的毒已深”,讀過張愛玲,才知道民國時代的中國社會曾是那樣的燈紅酒綠,升鬥小民的日子也曾是物阜民豐,民國時期的文化秉承明清餘韻,遠遠比我們今日的流行文化來得底蘊豐厚,感覺自己學過的那些左翼作品大多蒼白甚至貧血,感覺自己簡直是枉讀詩書!

    文學的真諦是反映生活,生活本身就是藝術,而且高於藝術。中國的文人幾千年來沉溺于“文以載道”,然而“天下無用是書生”,政治遊戲豈是書呆子能染指的?謫仙李白、詩聖杜甫、東坡居士乃至以“民族魂”魯迅為代表的左翼作家,以從政為抱負者幾個人能有好下場?該是將文學還給社會,還給草民的時代了。

作家本是舞文弄墨的老百姓,就該甘心過老百姓的日子,而且過得自得其樂,過出滋味,過出樂趣,用筆將這滋味寫出來,就如陋室中一帖梅紅剪紙,如粗瓷碗中一株俏靈靈的碧綠的水仙,這就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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