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還是理智?這是一個問題。簡·奧斯丁與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年)是我喜愛的兩位英國女作家。少年時期,最初讀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其後讀簡·奧斯丁的《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先是陶醉于夏洛蒂的激情,後是折服于簡的智慧。
一位是喬治王朝攝政時代的女作家,一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作家,生平相差半個世紀,要說她們本沒有什麼交集,可夏洛蒂對奧斯丁的寫作風格很不以為然,對奧斯丁諸多尖銳的批評指責,這難免讓人把她們兩個相提並論,一說短長。
夏 洛蒂在給出版社編輯威廉斯的信中寫道:“她對於人類心靈,尚不及對眼睛、嘴巴、手腳的一半關心。凡屬敏銳的觀察、得體的談吐、靈活的舉止,都適合她的研 究;但是什麼使脈搏飛速地跳動,雖說表面上看不見,什麼使血液全速地奔流,人生那隱匿不顯的基礎,死亡那可以感知的目標是什麼——奧斯丁小姐全然視而不 見。” 夏洛蒂的結論是“簡·奧斯丁是一位完美而明智的上等婦女,然而又是一位極不完美頗不明智的普通婦女。”
說 來有趣,夏洛蒂與簡的身世經歷是非常相似的:都出身于兄弟姐妹眾多的牧師之家,除了短暫的寄宿學校學習經歷,主要的教育都是在父親的書房中完成的;都是中 年早亡,卻留下光照後世的長篇小說;都終身與家人生活在一起,在狹窄的生活空間裡幾乎與世隔絕;都以自己的姐妹為心靈伴侶,夏洛蒂與妹妹艾米莉和安妮朝夕 相處,簡與唯一的姐姐卡珊多拉都終身未嫁,兩姐妹相依為命,簡的大約三千封書信絕大部分是寫給姐姐的。簡和夏洛蒂的婚姻觀也是類似的:簡的信條是“婚姻只 能為愛情而成”,夏洛蒂堅持“如果我要結婚,我必須對我的丈夫懷有為他而死的激情。”
簡 和夏洛蒂的小說發表後在當時都是毀譽參半,可巧的是,倆人生前都受到一位前輩大文豪鼎力支持和熱情讚譽。著名作家司各特爵士評論道:“這位女士(簡·奧斯 丁)在描述日常生活中的瑣事、情感和人物方面非常有天賦,是我所見之中最高妙的。我雖然能寫出幾個優美的句子,但卻沒有她那種細膩的風格——把普通的人和 事寫得栩栩如生,引人入勝。”大作家薩克雷對《簡愛》一書評價很高,他公開表示被這部書“所深深打動從而感到極度的愉悅”,他說:“《簡愛》使我非常感 動,非常喜愛,是我能花好多天來讀的第一本英國小說。”
喬· 亨·路易斯讚揚《簡愛》一書,他曾勸告夏洛蒂要駕馭自己的想像力,並舉出簡·奧斯丁為楷模,夏洛蒂對此駁斥道:“想像力是一種強有力的不安寧的才能,它要 求你傾聽它、使用它,難倒我們對它的呼聲充耳不聞,對它的努力無動於衷嗎?當想像力把一幅幅絢麗多彩的畫面展現在我們面前時,難倒我們不屑一顧,不想把這 些畫面複製下來嗎?當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在我們耳邊慷慨陳詞時,難倒我們不能把它的話記錄下來嗎?”夏洛蒂的這段回答精彩,激情和想像力的確增添藝術 魅力,夏洛蒂的小說就是激情和幻想的產物,而簡的作品是智慧和才華的結晶。
儘管我非常喜愛《簡愛》一書,但更欣賞簡的作品。“夏洛蒂就像一位未成熟的青春少女在書中大喊“我愛!”“我恨!”“我在受苦!””(佛吉尼亞·伍爾夫語),極有感染力,也不乏藝術魅力,卻不能與簡小說中閃爍的洞明的智慧相提並論。
簡 的六部小說選材是差不多的,都是鄉間的幾戶人家,情節也不過是婚嫁、舞會、下午茶、家宴,散步,是茶杯裡的風波和鄰里的流言蜚語,這等瑣事在奧斯丁小姐的 筆下立刻豐滿鮮活,耐人尋味起來。簡小說中的人物是立體的、豐富的,性格是複雜的、多面的;故事是一幀幀的畫面,情節是一幕幕的場景;語言是典雅平淡的, 既不煽情,也不激動,充滿智慧又妙趣橫生,就連諷刺也相當俏皮幽默。簡的描寫細膩精微,價值觀毫不狹隘,旁白獨特巧妙,寓意清新脫俗,人物栩栩如生。簡用 細針密縫創造出無懈可擊的完美:書中人物的言行是合理的,讓人信服的,他們的命運與環境是息息相關的,他們的生存和發展是相輔相成的,他們不是特殊的人 物,而是普羅大眾,簡敘說的是生活的常理和普遍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