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可以让人欢乐的事不多,但令人忧戚的事却无数。有人问柳,为什么总能听见他的歌声?柳说,快乐的时候我歌唱,快乐时歌声可以让我更焕发;忧伤的时候我也唱歌,忧伤时歌声可以让自己抚慰自己受伤的心。
柳蛮长时间没有与一位歌唱家朋友联系,便拨通了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一声长叹,说自己心情不好,说不清为什么,总之一句话,感觉“难”,不,其实何止一个“难”字可以了结。柳很不理解:歌唱家用歌声来装点自己以及人们的生活,而歌声是传达欢乐、表达爱情的载体。艺术家可以把笑谱成曲,也可以让哭也写成歌;在他们心里,蓝天是诗,大海是歌,每一片绿叶都是一个音符,愁从何来,何难之有?仔细一思量,似乎有一点明白:就如同每一个故事都有悲与欢,每个人的每一个日落月出都交集着歌与泪,即使是唱歌的人,也有喜怒哀乐。有道是:人间多少喜和乐,笙箫幽咽诉蹉跎。
在这个世道,上天有时是有些不公平,并没有把财富、地位平均分配给每一个苍生,于是世间便有了贫富、贵贱,人群便被分成了三六九等。同是移民,有人一来就居则豪宅,行必名车,食须酒楼,而有些人却必须日出月升每日超时工作才能糊口。可幸的是,人间里并没有按财富多寡成比例去分配快乐。于是,有钱人长吁短叹、没钱人却引吭高歌的现象在2世间并不鲜见。
有钱,是前生修来的福气,有健康是人生最大的福报,有快乐才是真正的财富。既有钱又有健康,还拥有快乐,人生应该没有什么缺憾了,可是,能有此运道的人恐怕不多,人生总有许多不如意。如果有这么一个问题交给您,您将会如何选择?这个问题是:富贵却百病缠身、愁肠百结,或者清贫但身强体壮、欢声笑语,您愿意选择什么?
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答案,相信即使是同一个您,在不同时候您也会作不同的抉择。
除了健康有明确的概念,其实幸福、快乐您是可以自我定义的。有一些人永远没有忧戚,在他们的字典里,只有感恩和满足。他们是如何生活?用一个简明的例子:开车出门,如果平安顺利,是上天保佑,要感恩;如果遇到车祸但车辆损失不大,应该感恩;车祸导致汽车严重损毁但人身无恙,应该感恩;如果受伤但伤势轻微,是上天照应;人受重伤但无生命危险,应该谢天谢地……任何一种境遇都能找到较之更糟的情况,你说,这样的人生会不快乐吗?
看来快乐不一定需要拥有许多金钱。
柳想起去年回国时在贵阳的一个晚上。
与几个阔别多年的朋友在一家酒楼吃完饭出来,已是华灯初上,市中心的中华路、从东头的华侨友谊商店沿延安路经喷水池、紫林庵到西边的客车站,街道两侧摆满了用各色塑料布、帆布搭成的售卖各种日用品的摊位。柳谢绝了朋友们用车送他回家,自己一个人慢慢游逛这多年未见的夜市。贵阳市变化很大,变得让柳刚回国时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然而市中心他还是很熟悉,除了街道两边的楼宇拆的拆,装的装,变得漂亮、现代了,街道还是那街道,只是宽了些。夜市上各种礼品、饰品、小摆设琳琅满目、精巧玲珑,那价格跟纽币一比较,便宜得不得了,恨不能悉数买下带回来。柳在书摊逗留的时间特别长,每个书摊,名著、流行小说应有尽有(是否是海盗版就不得而知了),明知不可能带回来,还是情不自禁地买了一大扎。
夜市到了延安西路便接近了尾头,他拐由三林路回寓所,那是一条近路。走不到三百米,到了威清路,再走几百米,从枣山路经双峰路,离寓所所在的金钟巷就不远了。
刚从三林路转到威清路,柳便听到路边传来人声,看到耀眼的火光。那是一处建筑工地,旧建筑刚被拆除,还剩下一些断墙残壁。一群十几个人蜷缩在一处断墙角落,用建筑工地上丢弃的木板点火做饭、取暖。还是在柳出国前的七、八年前,贵阳便开始出现这样的群落。他们是来自农村的拾荒人,每天天没亮,他们便二、三人一伍,每人身荷一只塑胶编织口袋,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垃圾堆前,用铁钩扒拉,拣出废纸、塑料袋、酒瓶、废旧金属,放进身后的袋子里。装满了就背到废品收购站,分类卖掉,再去寻找新的垃圾堆。每天总能赚到三五元钱,这相当于他们在家耕田时三天的收入。晚上,他们便寻找刚拆迁的建筑工地,聚集在一起,一来相互壮胆,二来相互照应。他们在一起讲一天遇到的故事,一起分享买来或拣来的食物,一起放声大笑,有时还一起唱山歌。那无师自通的多声部和声,悠扬悦耳,有时还会引来城里人把头探出窗户或者干脆走出房子围在他们旁边欣赏。一旦工地开始兴建,他们就会被撵出来,只得又去找新的工地,城市那么大,总能找得到这样的废墟旮旯栖身。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都市里还有这样的人群。更让柳诧异的是,他听见了违耳已久但仍那么熟悉的家乡苗语!他慢下了回寓所的脚步,证实没有听错,便跨过断墙,走近他们身边,用已生硬的苗语向他们问候。他们似乎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时候走近他们,更没想到一身“高丢”(苗语:汉族人)打扮的柳还会讲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感觉恐怕就象奥克兰的华人们听到高鼻蓝眼的KIWI竟能说中文一样诧异。交谈中柳得知他们是从“方尼”(苗语:台江县)来的。柳说他的家乡也是“方尼”,几位大娘、大伯激动得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柳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饭碗,品尝他们用篝火煮熟的米饭,用水和盐煮的菜。完了柳请他们唱歌,他们叫他一起唱,柳说自己只会唱“飞歌”调。他们于是一起放开了喉咙,唱起那支被著名小提琴家盛中国改编成《苗岭的早晨》的苗家山歌。这次没有引来围观。倒是一位老伯告诉柳,有一次他们唱歌,被路过的城管队听见,把他们赶出了工地。柳真希望这时能有城管队出现,如果他们发现一个“华侨”抱着一堆书跟一帮拾荒人混在一起,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或者干脆认为柳是疯子。那情景一定很刺激,很好玩!
可惜,等到半夜也没城管出现。
柳的这群乡亲们是趁农闲出来拾荒拣垃圾赚点钱,等到春耕时回乡,用赚来的钱买点油盐,再买些化肥,回去侍弄庄稼。待秋收完毕,再邀约伙伴出来,乘长途汽车到州府凯里,再搭乘俗称“磕头虫”的每站必停的慢速火车到省城拾荒赚钱。
他们不能没有歌声,他们随时随地都在哼唱着在山上隔坡越岭对心爱的男人或女人才唱的歌,在都市里串大街走小巷,不理会城里人蔑视的目光,如果有人向他们脸上、身上吐唾沫,他们也只是用自己的手轻轻擦去,然后继续用铁钩抓刨垃圾。
他们告诉柳说,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不如意,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苦,更不介意什么叫难。其实没有谁比他们更不如意,也没有什么比他们的生活更苦,也没有什么比他们的路更难。他们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不害怕失去什么,于是只剩下了快乐。
相反,太多的人们,尤其是“城里人”,太在乎得到,于是也太害怕失去,当然就很难享受到快乐。
告别他的乡亲,柳一直在问: 那些不必去拾荒的人们,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快乐?是否因为他们忘却了歌声?
歌声是可以带来快乐的, 那么, 何不唱起来? 笑是歌,哭也是歌。
撰于2003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