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在柳的心海里荡来一只小船,上面装载着一桩旧事----
外婆住在黔东南的三穗县响洞寨,那里离县城有三华里路。在上小学前,父母常常把柳从临近的剑河县送到外婆家。曾经是昔日军队里团副夫人的外婆在经历了彻骨的痛楚后,随风雨飘摇流落到那个农家小院,过着清苦的生活。每当生活快接济不上了,外婆就会在屋前的竹林里砍下一根楠竹,扛到县城去卖。有一天柳与往常一样,跟外婆到县城卖竹子。外婆把竹子摆在老车站对过的小坝上,与别的卖竹子的人们一道,等着有人光顾。
老车站门前是一个三叉路口,三条路径把这块地方割成三瓣:车站居一角,小坝在一边,还有一旮是一栋两层小木楼,小楼向街的一面有一架楼梯,楼梯下是一个避风的角落,下雨的时候,路人们会跑到楼梯下避雨。
各种客车、货车在这里装上乘客或者货物,再分别沿着这三条道摇晃着、嘶吼着奔向不同的地方,每辆车疾驶过人们的身旁,都要掀起人们的衣襟,扬起地上的灰尘,道路上被丢弃的甘蔗叶、碎草片也会从地上跃起,跟在汽车后面跳一段舞蹈。
柳每次上街都能看到一个女子,她总是一个人走在街上,唱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的歌曲,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话语,跳着只有她自己才欣赏的舞蹈。一件红色的棉衣春夏秋冬都穿在她身上,天热了,她便解开衣裳的纽扣,露出白生生的奶子;天冷了,在枫叶开始飘落的时候,她会在衣服上系上一根草绳。总有一帮孩童,跟在她后面,学着她走路,学着她唱歌,她一点都不恼,只有当顽皮的孩子们把石头扔到她身上时,她才回过头来大骂。她有时也会从地上捡起石子,吓唬那些起哄的小孩,即使把石头扔出去,也从来没有把石头砸在孩子们身上。
有一次跟外婆晚归,走过横跨在红水河上的石桥,听见桥下随晚风时隐时现飘来一阵歌声,蛮好听,那歌吟的是山歌的调,唱的是爱情的词,柳听得懂。他伏上桥栏杆,看见是那女子,桥下的她坐在河岸边,把两只脚浸在潺潺轻流的河水里,她脱下了身上的棉衣摆在膝前,掐着衣缝里寄生的虱子。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赤裸的前胸。西斜的太阳携着满天的彩霞,把影子投射在她前边的河水里,泛着粼粼的光。
“嘎婆(外婆),好好看哦!”柳用手指着山边的云霞,对外婆说。
“别看,那是个疯子。”外婆明白柳其实说的是河边的那女子而不是那太阳。
那一天,柳陪着外婆守在卖竹小坝坝上,学着外婆把手笼在衣袖里,还很丑陋地蹲在地上。透过大路上扬起的灰尘,他看见小木楼的楼梯下聚集了许多人,那里似乎有热闹可以看。柳央求外婆让他过去,外婆同意了。柳撒开脚丫就跑过去,从大人们的胯下挤着钻到了人群的前面,原来是那女子。她躺在木楼梯脚一堆稻草上,这些稻草不知道是人们送给她的,还是她自己从哪里弄来的。她仍然穿着那件红棉袄,只是,棉袄里包裹着一个婴儿。她对周围的人群视而不见,脸上泛着鲜艳的潮红,荡漾着幸福的笑靥。她笨拙地把丰满的乳房塞进婴儿大张着嗷嗷待哺的小嘴。
“造孽啊,是哪个短命死的做的这缺德事哟!”柳听见身边两个女人在叹息,她俩的眼眶是红肿的。
“癫子,你晓得你有崽了没?”有一个老妈妈问那女子。
“晓得,咋个没晓得嘛,我有弄个笨哪?你才问的是嘞!”这女子显然对问话颇为不屑。
“那你晓得是咋个有的崽没?”
“晓得。”
“是哪个挨刀砍的做的事?”众人一下子停止了喧哗,都等着听到答案,看看那造孽的是哪个畜生。
“我做的,是我生的崽罗嘛,莫个还是你生的?”她拢了拢自己的棉衣,把婴儿抱得更紧了些。听到这样的回答,那些怀鬼胎的人显然很失望。
围观的人中有那些顽劣的孩童,把一块小石子扔进了她怀里,落在她和婴儿之间。她忽然变得很惊恐,一下子把孩子紧抱在胸前,她要用自己的身子掩护孩子。可是,因为动作太猛,乳头从婴儿嘴里滑落,孩子哇的一声大哭,显然是被压疼了。
人群里有人哈哈大笑,也有人悄悄流泪。这时候,眼泪成了把善良和邪恶、美丽跟狰狞、人类与野兽分隔在两岸的河流。
外婆卖掉了竹子,过来找到了柳。看到那女子,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用卖竹子换来的钱买了一包白糖交给柳,叫他放到那女子身边。柳有些害怕,大着胆子走近她,小腿肚直打颤,他准备遭遇一声怒狮般的巨吼。可是,当他把白糖袋子放到她的身边,勇敢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看到的却是一双惶恐的眼睛,当她看到柳没有恶意,那眼睛里散发出母性温柔的神情……
几天后,外婆牵着柳的手再次去县城,这次他们没有卖竹子,而是去买清明上坟祭奠先人的纸钱香烛。经过老车站,又看见了那小木楼。那楼梯下还坐着那个女子。她的头发又披散了,发际沾满了草茎。但是她怀里已经没有了孩子。那裸露着的乳房依然饱满,乳汁淅沥滴着,落在身下的稻草上。稀稀落落围观的人们或交头接耳、或大声武气地议论着。有人说,孩子被她压死了,有人说,不是压死的,而是饿死的。还有人在旁边摇头,说这些人真无聊,就知道咒人家死。孩子其实是被好心人收养了。
总之,孩子不见了,她的眼睛痴痴地盯视着一个角落,再也没有理睬周围的人群,更不回答任何问话……
柳要回剑河父母身边去了,老车站是他搭车的地方,那里有去剑河的长途班车。他逡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睃向那栋小木楼,那架木楼梯。那角落里没有了那个女子,连稻草都没有了,回归了原先的寂寞。
没有人告诉柳,她是去了,去了异乡?还是走了,离开了这个本身痛苦也带给她苦痛的人世。
前年柳从国外回到三穗,正是清明,柳跪在外婆的茔前,在心里默默诉说着对老人的思念,也悄悄地问她老人家,有没有在那个世界里见到那个她曾叫他送过一袋白糖的女子。不管有没有见到,都请托一个梦来告诉他。
许多时日过去了,外婆还没有托梦来给柳。是来的路太远?还是要说的话太长?
柳还在等待着……
撰于2004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