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当太阳从西边的山峦沉下时，带走了一天的喧嚣。除了天壤接合处尚未完全闭合漏出的一丝天光，天地间没有留下一点颜色。刹那间世间所有的物事都被交给了寂静，仿佛可以听见任何一茎树叶落在地上时砸出的呻吟；不用把耳朵贴在地上，也能感觉到大地的呼吸声。

    等到寂静被惶惑所适应，渐渐地，万千沉默了一整个白天的生灵，战战兢兢地尝试着发出声响，最后放嗓汇成了温婉而又宏壮的夜章。蚯蚓的鼾声、蟋蟀的磨翅声、蟑螂的出游声从每一个角落里飘逸而出，充斥着空气中的每一个缝隙；在村外的田间，那是另外一副乐章，蝉儿在枝叶间引吭，青蛙在田水里鼓噪，蚂蚱在稻穗上叽喳，如果是在空谷，似乎还能听得见回响。这声响与渐明渐晰闪烁着的星辰映照着，能让你产生梦幻般不知置身何处的感觉。

    这都是过去留在脑海里的记忆了，如今的乡下，蟋蟀、蟑螂依然如故，只是田间已经很难听得到蛙鼓、蝗鸣。为了多收那三、五斗，农人已经离不开化肥、农药的施放。这些化学产品不仅板结了土壤，还戗害了田间那些原住的生命。

    于是能讲的只有过去的事情了。

    当蚂蚱朋朋从田边的巴芒草叶背的卵袋里孵化出来时，所有的稻田已经被犁了两遍，田里乃至整个山弯都弥漫着新翻上来的泥土散发出的清香。等被翻到淤泥里的稻根捂烂变成肥料时，农人还会用牛牵着耙铧把田泥捣碎耙平，紧接着就可以插秧了。等秧苗被插到田里，过上几天就会返青，真正开始自己的生长，那时朋朋就可以与小伙伴们一起从巴芒草上跳进田里，附着在秧苗上，靠吸食稻秧的汁液，与稻秧一起长大。

    朋朋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去年秋天妈妈产下卵就不见了。卵大多是产在草上的，有好多这样的卵没当到冬天来临就被农人割草时割走，成了垫牛圈的基材或者牛羊过冬食用的草料。朋朋是被妈妈产在田边杨梅树的后面的巴芒草上，躲过了农人的镰刀，才幸存了下来。

    天气一天天转暖，越来越多的卵孵化成了小蚂蚱，朋朋高兴极了，有伙伴聊天、嬉戏，他不再觉得孤独了。

那茎巴芒草叶已经承受不了这许多的小蚂蚱，它的汁液被吸竭，渐渐变黄、枯萎了。

是离开巴芒草跳到稻田里去的时候了。朋朋使劲一跃，借助巴芒草的弹力，跳到了离田坎最近的一丛稻秧上。不是每一只蚂蚱都那么幸运，有的跳的不够高不够远，或者没抓紧，掉到了田水里，再也没有爬到稻秧上来。

    小蚂蚱一天天长大，渐渐地，翅膀长出来了，可以飞了，先是在稻秧间，然后跳跃到空中，在高天里飞翔。飞翔的朋朋发现，除了他所在的这丘田，整个山坡上，都是层层的梯田。朋朋尽情地在田间飞来飞去，他还诧异地发现，原来每一丘田里都有许多许多跟自己一样的小蚂蚱。

    不是每一天都有太阳，即使在有太阳的日子，有时也会有很大的风。山里不时会突然刮来飓风，压弯了稻田里的秧苗，也刮跑了许多来不及躲藏的蚂蚱，把它们狠狠地抛砸在坚硬的石头、树干上。夏天来了，那瓢泼的大雨也会把躲在叶背上的蚂蚱击落在水里，那些平时里早就虎视耽耽的鲤鱼、七星鱼会扑涌而来，把落在水里的蚂蚱吞进腹里。还有那总是摩擦着一双巨大的如夹钳般锋利的前爪的螳螂，虽然装作无精打彩，可是只要一有蚂蚱走近身边，就会猛地扑上去，用巨钳把猎物掐住……

    那些平时里唱着动听歌曲的黄鹂鸟儿，还有貌不惊人的麻雀，也会成群结队地飞到田间，追逐、啄食在稻田里扑腾的蚂蚱。而青蛙更是专门以蚂蚱为食，虽然有时也摄取蚊子、苍蝇、蜘蛛等其它昆虫。

    朋朋是一只聪明的蚂蚱，他天生本能地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他看惯、听多了太多吃别人或被别人吃的故事，每天都比别的蚂蚱更刻苦地磨练自己的翅膀、锤炼自己的腰身，于是他可以比别的蚂蚱蹦得更高飞得更远。

    那天清晨，太阳还没有从山那边升起，整片山岗都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树林里、田畴间飘舞着浓厚的雾岚。朋朋和平时一样，在田里从一根稻秧跃到另一根稻秧练弹跳。突然他听见稻叶被翅膀撞击的纷乱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原来是一只小蚂蚱正在仓皇奔逃，在蚂蚱的后面，紧紧地追着一只麻雀。眼看着蚂蚱就要被追上，说时迟，那时快，朋朋“砰”地使劲跳出，扑向麻雀，把他粗壮的两条后腿全力地击打在麻雀的腹部，麻雀猝不及防，一个踉跄，一头栽在一丛稻秧上，几乎跌倒在田里。麻雀回头看见向自己发起攻击的是一只硕大的蚂蚱，恼羞成怒，掉头便向朋朋扑去。朋朋在稻丛间敏捷地左飞右闪，把麻雀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不得不放弃，沮丧地飞走了。

    朋朋找到那只被自己救下的蚂蚱，那是只漂亮的母蚂蚱。朋朋把她拥在怀里，用舌头替她舔舐着伤口。

    一个是要报答救命之恩，一个是迷恋对方的可人容貌，朋朋和她相爱了。从此，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稻田里的禾苗渐渐地抽出了穗，穗上开满了白花，蜜蜂和风儿替稻谷完成了授粉的工作，稻穗一天比一天饱满、沉甸，慢慢地弯下了腰。

    这是秋天到了。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朋朋折来一把巴芒絮，铺在一丛杜鹃花茂密的树荫底下，那里既舒适又安全。他还衔来一茎红色的苜蓿花，放到柔软的婚床旁边，然后把心爱的她拥到这里。他们用所有的手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甜蜜地亲吻着彼此的唇。他把她轻轻地放到温暖的婚床上，她也松开包裹着自己身体的翅膀，让心爱的朋朋用滚烫的目光烧炙着自己的每一寸肤肌。他俩在芒絮上激烈地起伏着、翻滚着，他颤栗的尾端进入了她开合着的身体，一阵天塌地陷般的震颤，他生命的液体全数注入了她沸腾的灵魂里……

    他们从婚床上回到了田间，朋朋扶着爱侣一起飞翔，但他不让她去觅食，他用自己的嘴吸吮来鲜嫩的稻浆，喂到她的嘴里，那是蚂蚱一生里可以吃到的最美味、最营养的食物。他枕在她的腹部，听着她肚子里的胎音，一边听一边跟她讲自己做过的傻事逗她开心。

    日头一天比一天短了，太阳也渐渐地没有了温度，稻穗一天比一天金黄，稻秧也一天天枯萎了。食物越来越难觅到，也越来越难吃了，可是，妻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需要的食物也越来越多，为了觅食，朋朋累得每天晚上一沾到她的身体就倒在身边睡着了。于是她含着泪花，爱怜地给朋朋吟唱月光曲。

    夜行人走在田间的时候，能够听到的就是这种爱的歌曲。

    又是一个清晨，突然，朋朋被妻子剧烈地摇醒，原来是农人们来收割稻谷了，他们扛着大大的打谷斗，腰间挂着明晃晃的镰刀。就在朋朋他们睡觉的稻秧的头顶，有几个小孩正在捕捉蚂蚱，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串满了蚂蚱的草串，串上的蚂蚱无望地挣扎着。一滴液体滴落在朋朋栖息的稻草上，那是一个男孩手上的蚂蚱伤口里滴出的绿色血液。男孩的手正在悄悄地扑向朋朋和他的妻子，就在那双手就要扑下的时候，朋朋牵着妻子的手，猛地跃起，从男孩的指缝间飞了出去，落在远处一束刚割下的稻草上。男孩紧追不舍，一个腾空跳跃扑了过来，朋朋和妻子又是一个腾越，飞上了天空，那男孩再也够不到了，朋朋和妻子又一次逃出生天。

    当他们落到地上的时候，妻子的腹部一阵剧痛，她把头倚在朋朋的肩头，羞涩地说自己要生了，朋朋又喜又惊，喜的是自己要当父亲了，惊的是这事太突兀，来得不是时候。他一边安慰着妻子，一边把妻子负在背上，寻找着那棵杜鹃花，那是他们结婚的地方。

    卵生下了，在他们结婚的那棵杜鹃花树上。妻子精疲力竭地躺在朋朋怀里，说自己饿。朋朋不忍心离开爱妻去觅食，哪怕只离开一分钟，何况，外面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了。朋朋转过身去，咬下了自己的一截身子，嚼碎了，喂到妻子嘴里。

    妻子吃得很香，她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食物。然后闭上眼睛，她睡着了。

        ……

    第二年春天，那春风儿吹来的时候，看见在一株杜鹃花树的一片宽大的叶子上，有一丛珍珠般晶莹的卵，旁边有两只蚂蚱风干的身体，一只蚂蚱的翅膀遮护着那些卵儿，另一只蚂蚱紧紧地依偎在身边，只剩下一半的身子……

                                                                         撰于2004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