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探亲的父母回家,听见飞机广播报告,再有半小时就到达目的地成都了,柳俯身向机舱窗外望下去,虽然是灰蒙蒙的,但是看得见莽莽的被开垦到顶部的山峦,还有在丛山间蜿蜒的江河。这里应该是原来的川东高地,如今的重庆山原了。
眼睛在这山河间凝视着,而他的心绪却突兀跳跃到了遥远的黔东南苗乡,以及苗乡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事情……
冬天是山民们打猎的季节。
打猎一般是一项集体活动,需要有人放狗,还需要有人在各个山口守候。侦察的人探好了猎场,看准了哪有猎物。打猎的人们便按照事前的部署分散开去,布下天罗地网。埋伏在各道口的人们准备就绪,会吹一个响亮的忽哨。放狗的人立刻松开手上的绳套,那早以蠢蠢欲动、咧着獠牙、吐着舌头的狗儿脱缰而出,飞也似地狂吠着奔向林间。那些在冰雪中艰难觅食的野猪、野羊、野鹿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有气无力,一看见恶狗扑来,吓破了胆,撒丫子亡命狂奔,但松软的积雪阻滞了它们逃生的速度,使它们的脚步显得踉踉跄跄,慌乱之间早已迷失了方向,它们逃逸的地方往往等待着猎人黑洞洞的枪口、明晃晃的砍刀或者硬梆梆的木棒……
柳平生只参加过一次打猎,那是在十二岁那年冬天。那一次狩猎,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撵山。
只要闭上眼睛,多年前的那山、那树、那崖;那人、那狗、那羊;每一个声响、每一个移动,整个景象就象一幅幅画面被连环按动的相机,喀嚓喀嚓地摄取、浮现在眼前。
那天下午,还没下课,突然教室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那声音实在太大以至于孩子们根本无法抑制往外奔跑的欲望,无奈老师只好宣布下课。几乎全寨的人们都集中到禾晾架坝子上来了。只见生产队小队长英雄般昂首挺胸走在簇拥着他的人们中间,他肩膀上扛着一头死去了的肥硕的“鳖乌”(苗语:野猪)。那“鳖乌”身上的毛色黑油油的,长着长长的钩状的獠牙,被从小队长肩上甩下地时,在雪地上砸了个大坑。野猪右肩上有一排弹孔,那是散弹枪打的。人们欢呼着倾听小队长讲如何英勇捕到这头大野猪的故事。当晚,人们从各自家中酒坛里盛出窖藏的米酒,来到坝子里一起分享这猎物的美味,然后围着火塘唱酒歌、吹芦笙、跳月儿。
在冰天雪地里跟大人们一起撵山打猎至今仍然是山乡孩提们的一件快事。一年里最期盼的就是冬季的来临,他们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时就开始等待了。日子在孩子们炽热的期待中,伴随着砍下的一捆捆柴禾、播下的一根根秧苗、割下的一穗穗稻谷中慢慢地一天天的过去,寨头的大枫树叶子开始变红、飘落,孩子们激动起来:冬天快来了,要下雪了,可以撵山了!磨拳擦掌地学着大人用新收的糯米草编打草鞋。打猎的草鞋与平时穿的不太一样,必须厚牢、扎实。被捶绒的稻草要掺上棕丝、布条或麻绳,这样打出来的草鞋才经得起爬坡下岭、钻山跳坎,而衣服倒不需太讲究,但一定要有一领蓑衣,这蓑衣都是用上好的棕丝编织而成,可以防风挡雨。一条结实的构皮绳也必不可缺,这根绳子既可以在撵山时扎紧衣裳防寒,捕获猎物时又可以解下来拴系战利品。
柳不止一次央求妈妈给自己打一双撵山的草鞋,妈妈老说他年纪还小,不让他跟大人们上山打猎。这次终于熬不过他的磨,答应替他打一双。
那一夜雪下得真大,清晨,人们打开门窗,发现漫山遍野都铺满了白皑皑的雪,连禾晾架都挂上了一尺来长的冰凌,这是个撵山的好日子。穿着这双草鞋,批上借来的蓑衣,柳和几个小伙伴加入了打猎的行列。队伍仍然由小队长率领,目的地是“岗卧壁”,那是方圆里最高的山坡,那里山势险峻,有许多处悬崖峭壁,野山羊多在那里出没。
柳和小伙伴们其实帮不上忙,之所以被允许参加打猎,是为了让他们有锻炼的机会,以便有朝一日接过撵山的棒,山里人总是需要学会打猎的。他和小伙伴们被安排守在一处山梁上,他们需要做的是看大人们怎样围猎,如果山羊跑过来,就站起来吼几声把它们赶回埋伏圈里去。
几个孩子按大人的吩咐趴伏在山梁上,静静地等待着。太阳从东边的山峦丛中升起来了,把雪白的大地映照得通红;在太阳和这道山梁之间,有一个陡峭的悬崖,这个悬崖向外突出,尖尖的,特别象走乡串寨打锄头、镰刀的铁匠用的打铁砧子。太阳缓缓地升起,躲到了山崖的后面,于是不再刺眼,光芒从悬崖的后面散射出来,在蒸腾的雾气的衍射和杉树致密的针叶折射下,每一束都变幻成一串串的光环。狩猎还没有正式开始,山林间除了零星的鸟鸣,几乎是寂静的。
狩猎的人和狗都在等待着头人的出击号令;
其实猎物们也在等待着,等待着被捕猎的宿命。
一声低沉的牛角号响,招呼各山口汇报各自的位置及备猎状态。忽哨声从各个隘口分别响起,小队长和他的同伴放开了手上的羁绊,猎狗们呼啸冲出,吠声顿时响彻了山岗。几头山羊被猎狗从灌木丛中撵出,慌张地东奔西窜。扬起的雪尘犹如一道道白雾,飘舞着如同山羊们一样惊慌。山羊的移动早就在训练有素的猎狗们的掌握之中,山羊们的每一个脚步其实都是在趋近猎人们罗列好的陷阱。
山羊逐渐被猎犬们各个击破,被逐个驱赶到山口的枪膛上。每一声“砰”的枪响,便有一头山羊闷声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殷红的血从羊身上喷出,象梅花般撒落在雪地上。
羊是黄的,地是白的,血是红的。
两头山羊没有被分开,它俩似乎是新婚的爱侣,要么是忠贞的姐妹。它们的脚步没有被猎犬牵引,从开始逃逸就一直并肩奔向那铁砧似的山崖,那里没有猎人,也没有猎枪。两只山羊奔跑到了悬崖的尽头,前面的那只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几乎没有犹豫便纵身跃了出去,后面的山羊发出尖锐的呼叫,没有停止奔跑的脚步也跟着跳出,去追随自己的同伴。山羊的身躯落在在半山腰的杉树尖上,被压弯了腰的杉树反弹着试图把山羊送回崖畔,可是山羊离开悬崖已经太远,高抛起的羊儿又重重地落向无底的山渊……
紧追在后面的猎犬几乎刹不住脚步,爪子紧抠在雪地上,身子倒转着才勉强停在了悬崖的最前端。被推下悬崖的雪花成扇状扑下山涧,在阳光映照下生成七彩的霓虹。
不知是情景太过悲壮,还是阳光太过绚烂,柳的脸上流满了泪水,呼吸也急促了,嘴里哈出的水汽和着脸上的泪花结成了道道凝固的冰凌。
又是一阵喧嚣,一只身材稍大的山羊朝着柳和小伙伴们的方向奔来了,后面如狼似虎紧追着小队长家的大狗。柳身边的小伙伴们几近本能惶恐而又兴奋地挥舞着双臂喊叫着,可是山羊并没有闪避开去,还是低着头向他们直冲而来,它明白这里是唯一的逃亡路径。柳一把将身边的孩子推开,自己也闪在一边,留出了一个空隙。山羊从这个缝隙里一窜而过,跃到了山的另一边。大狗也要跳下,柳突然站起,扑向大狗,紧紧地抱住了它,一个踉跄,人和狗一起翻倒在地,缠在一起,朝来的方向滚了下去,离山羊越来越远了……
那次,只捕获了三只山羊。
柳从此不再上山打猎。有人说他是被村人禁止参加打猎了,也有人说是他自己不要去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但他从来不说。
撰于2004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