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合上书,走下这片海滩。他不喜欢穿着鞋走在沙滩上的那种隔离的感觉。即使是在很冷的日子,也会赤脚在沙滩上行走。只有当足尖接触砂砾,一股冷冽的气流从沙中渗入肌肤浸向脑际的时候,那因浮躁而滚烫的心才得到体贴。
他喜欢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原来沙滩会说话,那风便是沙滩的语言。
沙滩看见他脸上凝固的表情,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这故事说:有一朵浪花曾经来过,走的时候说好还会回来,于是沙滩在这里等啊,等了千百年。
守着这个永远年轻的故事,沙滩却苍老了,滩岸上被潮水冲刷出的波迹,那是沙滩额头上的皱纹。
每日每时每刻都有海潮向沙滩唱着歌走来,可是沙滩知道,今天的这簇浪花不是昨天的那番潮水,明天那浪儿也不会回来安慰。沙滩依旧是那个沙滩,每日都询问那轮落了又升的太阳,是否见着那朵打动了心房却又转瞬消逝的浪花,叫它回来?
太阳总是沉默无言。
潮起又潮落,沙滩用砂砾计数那每一个等待的日子。日子流逝了,只留下沙儿,那沙儿堆成了山,延海岸蜿蜒、连绵。
等待不再有结果,沙滩开始疑惑:莫非这是累世缠结着的轮回的结局,是千百世的宿命?
他和沙滩的对话便从他读懂沙滩的故事开始了。
“你的思念也是很苦的吗?”
“尝尝你脚下沙子的味道,就知道我思念的感觉了。苦苦的,涩涩的,是吗?我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可是都不曾知道什么叫感动,直到那天那场大风、那场大雨。”
“你应该被那风和雨打动,而不应该是一朵浪花。难道你不知道浪花是浪漫的,可是也是浮情的吗?”
“看来我得给你讲讲这朵浪花的故事了。用你们人类的计时方式,我在这里已经守候了千百年,经历的风雨也不算少了。但是,那样让我铭心刻骨的一场风雨却只有一回。那天,大风裹着倾盆大雨,在海面上翻腾着、撕扯着。大海也咆哮了,把一个个巨浪狠狠地摔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出凄厉的轰鸣。太阳早就躲到九宵云外去了。我看见又一排巨浪排山倒海向岸边奔涌而来,在一朵浪花的浪尖,隐约沉浮着一个人影。近了,越来越近了,我看见那朵浪花吃力地把一个人托在自己的顶端,踉跄着向岸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躲闪着岸边密布的礁石,直到把那人轻轻地放送到我柔软的怀里,完了又转头向深海退去,临走时告诉我,好好照顾这个人,他要马上回去,那海里还有一艘翻沉的船,船上有这个人的同伴。
“不一会儿,我看见那浪花回来了,他怀抱着另一个渔夫,在礁石间迂回地奔跑着,突然,一声霹雳把一束闪电击向这朵浪花,我心里一惊,嘶哑着嗓子叫他注意,他于是躲闪了一下,把怀里的渔夫转到另一边。闪电击到了浪花身上,燃起了一团火焰。就在被击中前的那一瞬间,浪花把昏迷的渔夫平安地送到岸边。我想我一定流泪了,哽咽着问那浪花还好么,他说没事,来不及告诉我姓名,他又扑向了海里。他说他一定会回来,回来告诉我他的消息。
“风停了,雨住了,太阳也出来了。可是他却没有回来。我便开始了等待,他说过一定会回来的,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没回来是一定是去了另外的地方,那里也有风和雨,也有翻沉的渔船,也有溺水的渔夫……
“有些路可以不走,有些歌可以不唱,可是这样的浪花我却不可以不等。这等待让我的孤寂有了生命,让我的存在更有了意义。如果有人来问我,还要等多久,我会说,我要一直等下去,等他一万年……”
听完沙滩的故事,他已泪流满面。
原来这世间不只一个人在等待,原来这世间不止人类在等待。
他流落到这天涯一隅,是为了一种期待。他记得在故乡的时候,他和她牵着相互的手走在南京路的天桥上,俯瞰着桥下涌动的车流和密集的人群,他发誓要活出点不一样来,为了美丽的她。当他说要出国时,她的眼睛写满了惶恐。他心疼地把她搂在胸前,他告诉她,大洋的那边,在那长白云的故乡,天很蓝、地很绿,路也很广。
她把他送到机场,一路上问的就是什么时候回来。飞机腾空而起,空中还在回荡着他的回答:很快就回来,回来接她。
他没能如约很快回去。虽然天真的很蓝,地真的很绿,可是,路,却不是那么敞宽。于是他在海的这端,她在地的那头,相互开始了对彼此漫长的等待和期盼。
终于找到了工作,还没开始到公司上班他就请了长长的假期,回到她身边,为她披上了嫁衣。拥有她美丽的笑靥和阳光下轻盈的舞姿,他品尝到了爱的甜味。
然而,他不得不再次离开她,去那个他想把爱巢建在的地方。
她又一次送他到虹桥空港,这一次,她酒涡中的笑容没有一丝怨艾。她说她知道他爱她,而他也全部属于她自己。爱人去远行,要的不是泪水,而是勇气。
而他却抑制不住扑簌簌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不停地用手巾揩拭他的眼睛,最后一滴泪水,是她用滚烫的双唇吮去的。
七月,她所在的故乡是流火的季节,而他流落的这个小岛,却是严寒的冬季。那朝云夕雨的移民政策也跟这气候一样冷凛,没有人能知道,他的移民申请何时有消息。
他来到了这个沙滩,于是听到也听懂了沙滩的故事。
他和沙滩约好,每个星期天,他都会来陪着沙滩,一起倾诉心里的话语,一起等待着各自的爱人。
沙滩的爱人在海的深处;
他的爱人在天的那边……
撰于2004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