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克兰大学旁的ALBERT公园,每年一度的元宵灯节吸引了众多的人们,包括许多当地人。
那夜是农历正月十六,人说十五的月儿亮,十六的月儿才圆,此言不谬。坐在沁凉的草坪上,望着那轮圆月,穿过月儿吴刚的桂花树,我仿佛看见了故乡原野的田畴。
想家了。
每次驱车经过GREENLANE中国驻奥克兰总领事馆门前,看见那面飘扬的五星红旗,总会情不自禁地想,那里是家;不只一次地,我看见一位老人,伫立在在街前,长时间地遥望着领事馆。他步行来到这个地方,就为了看看这面鲜艳的五星旗。就在街的对面,也有一面红旗,那上面飘扬着青天白日,那也会使另一些人们想起自己在另一个岛上的家园。大陆、台湾,讲述着漫长的故事,这故事,幽幽的,有几分愁……
我一直保守着自己的中国护照,无论朋友们用什么样的理由诱导我,说拥有一本纽国护照多么的重要、多么的方便,我都一笑置之。我有我的理由:无论持何种护照,在这里生活都对我的衣食住行没有任何影响,也并不改变我的权利和义务,为什么一定要换护照呢?有人说了,有区别,至少你不能竞选总理、国会议员。哈哈,这辈子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那些事,不着那急。其实心里珍藏着不愿说出来的是,那不仅仅是一本中国护照,那上面缀满了连接自己与故国千丝万缕的金色丝线,捧着它,似乎听得见家乡小河欢唱的旋律;捧着它,仿佛摸得着故园跳动的脉搏。
可是我最终还是换了一本新西兰护照,在来到这个国家的六年以后。是一件小小的事使我最终改变了主意。去年,女儿漪琳莎想去澳洲旅行,我去替她办理澳大利亚的签证。因为女儿跟我一样持有中国护照,澳大利亚当局要求我填一份数页的表,附上女儿所在学校的在学证明、我们作为监护人(父母)的银行帐户结单、所持护照以及签证类别,等等等等。这些东西要么提供原件,要么需要由太平绅士或律师签字认证。一怒之下,我们取消了女儿的澳洲之行。我问澳洲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如果我们拿的是新西兰护照要办什么手续呢?对方回答说:直接去就是了。我还有一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难道你担心我女儿去了澳洲不会来了?我害怕她回答说:谁知道。
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难受。于是终于打电话找内政部要了一份表,申请了这个国家的公民身份。
下班从办公室出来,回到住的地方,那叫回家。海外漂流数年,终于凑够了旅费,要回国看望还在那里的父母、兄弟、朋友、亲戚,也是回家。回家要去中国领事馆办签证,我去排队。从一条长龙的尾巴排到小小的办事窗口前,我惶恐地对里面的官员(据说里面的工作人员都是国内千里万里选派出来的精英,当然无论长幼都是官员)微笑,说了声您好。对方不冷不热地回了声你好,然后示意我把护照放进从里面伸出的抽屉里,然后他把抽屉抽了进去,叫我交钱。最后给了我一个条子,叫我过几天去取护照。
我期盼着能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得到一份温和的微笑。然而我落空了。恐怕不是祖国的官员吝啬,而是我渺小得不配得到。每逢节庆或华人社团活动,总有领事官员出来讲话。那些感人的话语、热情的容颜确实让人感动,但似乎只有在众人集会上才见得到,去领事馆办事时不太容易见得着。不,这话也不对,偶尔有西人去中国领事馆办事,咱们的官员还是很热情的。咱们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嘛,对外人当然要有礼貌。对中国人自己,就不用那假客套了。我其实很知足,我也就只是没有看到笑脸,而有的人是哭着出去的。那次去办签证,旁边的一位顾客(西方人都把被服务者都称作顾客CUSTOMER,哪怕你是去申请救济的)抱怨说,他是第五次来办手续了,每次来人家都说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样,为什么不在第一次就给一个清单?他住在西区,又不会开车,那么远的路,每次来都是求人帮忙,太难了。里面的官员说,规定就是这样,他也没办法。哦,原来是你自己办事不周全,怎么可以怪别人?
有一位仁兄一走出大门,就破口大骂,说如果不是办手续非来不可,就是用八抬大轿去抬也不愿到这个地方来。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曾听人说过,如果在领事馆摆一个本子,把这里的服务分成“好、一般、差、极差”四个等级,他敢担保九成以上的人们会选择后两种。
我们都忘了,既然把这里当家,就应该习惯在家乡的办事方式,怎么可以要求家里人象外国人一样呢?在国内,上哪个机关、衙门求人办事不得看人脸色?在那儿觉得正常,怎么在这里就不习惯了呢?
移民可怜,而中国移民更可怜。因为语言、肤色在社会上遭受不平,来到“娘家”也感觉不到温暖,唉!
走出领事馆窄小的接待室,回头看看这庄严的大楼,心里有几分感慨:我们的娘家人是真的铁石心肠?还是觉得真的有必要掩藏起热情,而堆砌出冷漠、拉开了距离,来维护某种尊严?
是我们不理解我们的娘家人?还是这些娘家人不理睬我们?
上次回国到现在,不觉间又是一年半过去了。 回乡过年的乡亲们过完元宵节,又该启程,去往东边的沿海,开始新的一年打工历程。他们年前大都带着一些攒下的钱回家,给父母或老婆孩子买几件好衣服过年,甚至扛回一个大彩电一家人围着看联欢晚会。有的还给家里装了电话,以便自己在外想家时说几句贴心话。听堂弟说,现在打工不象过去那么苦了,民工们一般都是一个人先出去,干得好又把家乡人也介绍来,于是一个厂里大多是熟人,大家相互帮忙,干活不太计较轻重得失,台湾或香港老板也很高兴。当然遇到那不好的老板,大家更是可以抱成一股绳,这样容易讨回公道。
春节是家乡的好时辰。如果可以,我宁愿这会儿不是坐在ALBERT公园的草地上,而是斜倚在故乡小河边马郎桥的栏杆上,与儿时的伙伴们一起跟桥那头盛装的姑娘们对山歌。如果没人管束,还可以依乡俗无所顾忌地荒唐一夜,放纵一回。白天,我们可以去看斗牛。那被米酒灌红了眼的大水牯看见对手,会挣脱斗牛士的缰绳,奔跑着冲向对方,“砰”的一声,两头壮硕的牛儿头碰头、角抵角胶着在一起,粗壮的四肢在地上扎出深深的脚印。总会有一头牛因体力不支败下阵来,掉头就跑,然后胜利的牛牯在人群的欢呼声中骄傲地昂起头,与自己的驯养者一起接受人们用腊梅花扎成的花环,发出长长的吼声。如果运气好,还会看到登刀梯表演。两根十来公尺长的大竹竿,每隔一尺绑扎上一把磨得雪亮的锋利砍刀。然后竖起来,这就是一架刀梯。只见几个苗家武士,在众人簇拥下英雄般的走向刀梯,从容、优雅地把赤裸的双足踩在锋利的刀尖上,在屏住呼吸的人们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一级一级地登上刀梯顶端,还在上面做各种各样的惊险动作。夜幕降临,我们围着篝火在芦笙伴奏下跳舞。边跳边接过寨子姑娘们用山歌敬来的米酒,一饮而尽。月上中天,我们醉卧在草坝上,任随露珠趁着月光爬上我们敞开的衣襟。清晨,蚂蚱跳上我们的身子,把我们从醉梦里叫醒。醒来我们看到了东山喷薄的太阳… …
望不见的故乡,好远哟。
撰于2004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