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海蓝公园区(Highland Park)的红绿灯口,等待着绿灯。
其实他应该往前直行的,他要去见一个客户。但是离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忽然想起附近就是自己住过的地方。好久没到这边来,他想去看看那条小街,看看那座刚来时住过的那栋木屋。于是绿灯一亮,他把方向盘往左一打,拐进了巴克兰沙滩路(Bucklands Beach Road)。
虽然已经许久没走近这个小区,但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街拐角处有一个三角形的草坪,草坪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儿童游乐区。那挂用橡胶轮胎改制的秋千沉默着,在微风中微微摇曳着等待下课的孩童。草坪东角的那棵朴胡土卡瓦树(Pohutukawa)长高了许多,但依旧开放着同样鲜红的花絮。
驶近那座房子,他把车速降得很慢,房子从路边桤木鲜红的叶丛中探出,浮现在他眼前。他把车停在街边,摇下车门玻璃,从车里把目光投射到街对面的房子。乳白色的外墙显得有些陈旧,看来房东没有粉刷过,在房子靠近车棚的一侧的底部衬墙上,那一小片黑色的擦痕依然清晰可见,那是他当年买第一辆汽车的当晚,练习倒车时因掌握不好离合器的半离合状态,油门一加,汽车猛然一下子往回倒给蹭出来的。
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可是在这里,所有的景致都还把时空留滞在当年。
门口信箱里有一个粉红色的塑胶袋,那是当地慈善机构发放到每家每户,用来收集人们不穿了的旧衣物的。塑胶袋的一角不停地上下翻飞着,仿佛翻开了他那些记载着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那段日子的书页,尤其是那第一次敲门声……
一九九六年八月。
比他先出国的大学同学吴把他、他妻子、女儿从机场接送到这座房子,带他们到附近的“食品城”超市Foodtown买了些菜、米、油,就匆匆走了,他还要赶回餐馆去上班。
这是栋三室一厅的独立房子,后面有一个很宽的阳台,阳台下面是一个小小的草坪。看来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住人了,草坪上的草长得很乱、很长。六岁的女儿在房子里东跑西颠,她一会儿拧开厨房里的水龙头,流出的水最初是冷的,后来突然变热了,烫得她赶紧缩回小手,身子往后一跳,碰着了身后的壁柜。后脑勺肯定是撞疼了,她呲咧着嘴,可是竟然没有哭,她已深深地沉浸在初到异国的新奇、兴奋里。一会儿,她又蹦到宽敞空荡的客厅里,赤脚踩在地毯上,跳起了在国内小花艺术团幼儿园时学会的《坜黎细鼓》舞蹈,嘴里哼哼着曲子替自己伴奏。
而他则开始发愁了,一切是如此陌生,他没有理出一个思绪,应该从什么时候、从什么事开始做起。一种离乡的惆怅和乍处异乡的茫然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听得见自己呼吸沉重的分量。妻叫他打开箱包,取出锅盘碗筷,做点吃的,他都仿佛没有听见。斜倚在阳台的栏杆上,他的眼睛越过了邻居院里的棕榈树,无目的地凝视着远处的小山和山上的苍老的松树。
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条中华烟,撕开,打开一包,抽出一支香烟点燃,把一口烟尘吸进肺腑。其实他是不抽烟的,带来的两条烟本来是打算用来送人的。
屋子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一件家具。在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唯一的单人床,大概是前面的房客留弃的,很旧了,不过床垫完好。饭做好了,没有桌子,三个人围蹲在地板上,胡乱吃了点东西,便挤在单人床上,沉沉地睡去了。连续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加上时差还没有调整过来,他们都很困了。
他从沉睡中惊醒,醒来时完全忘却了身在何处。醒来后他听见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这是谁呀?吴?他不是说今天不来了吗?”嘴里咕哝着,他睡眼惺忪地出去打开了大门。
“您好,请问您是柳先生吗?”门口站着三十多岁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说话的男青年有着明显的闽南口音。
“我是,请问二位是……”他满脸疑惑地问。他根本不认识这两个人。
“您有位大学同学吴先生是吗?我们是他妻子的表哥和表嫂。我姓黄,我太太姓张。”男青年微笑着说。
“哦,你们好,不过不好意思,吴先生不在,你们找他有事是吗?”
“不,我们不找他。他告诉我们说,你们今天有来,我们想,你们可能没有来得及去买东西。下班了,我们顺便到附近商店里买了些蔬菜、面条,给你们送来,先应应急。不知道适不适合你们的口味。”这时他才注意到,男青年的手上拎着一个塑胶口袋,他身后的女士抱着一包干面条。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回家,没有停留,放下东西,他们离开了。临走时说,晚上还会过来,看能不能帮点忙。
捧着客人送来的东西,他和妻对视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是两个陌生人,他们给同是陌生人的他们送来了吃的东西。在陌生的国度,得到陌生人的关心,他心里觉得十分感激。
后来他问同学吴,那天是不是他叫他表哥表嫂来看他们,给他们带吃的?吴说他没有叫谁过来,更没有叫他表哥表嫂买东西。于是他的感激变成了感动。他们得到的哪里只是几样食品?
朋友,您是否也曾听见过这样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