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十年代廣州西關的荔枝灣,在多寶路西頭就可以落艇,沿彎彎河涌划出珠江,游船河到海角紅樓泳場游水,是兒時的一大樂事。母親約好眾師奶,在荔灣涌邊的石級一站,馬上就滑過來好幾隻小艇,「游河啦!去海角紅樓啦!」帶蛋家口音的呼叫此起彼落。一些乖巧醒目的蛋家妹已站在水里把手伸過來,要扶我們落艇。母親總要揀隻乾凈企理的艇仔,其實隻隻艇仔都塗了淺色的油漆,還描上了花鳥虫魚的圖案,兩側還講究地挂着窗帘,美得分不出高低上下,花多眼亂的母親到最後還是隨便揀了一隻。我因為年紀小,落艇後就被推到尾部的竹蓆上,两支大槳就在我頭頂交叉着动來动去。
待涌边的房屋逐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濃密深綠的荔枝樹,盛夏八月時紅荔熟透,伸手就可以摘到肉厚核小的「糯米糍」。整條荔灣涌有多長,迄今未知準確數字,只覺得艇家出盡力「扒」了很久,廣州人喜歡用「扒」代替「划」,連端午節賽龍奪錦都講「扒龍船」而不是「划龍船」。
出了珠江水面立见寬闊,海角紅樓的紅柱杉皮屋頂便已遙遙在望,這里做生意的艇仔更多,小一點的賣艇仔粥和水果,大的可以稱之為船舟,上面是供應酒菜的。母親帶我幫襯過一次,吃的是甚麼菜全無印象,只記得程容姨媽的朋友點了一位盲妹唱南音,我則忙著在那碟欖仁肉丁里把欖仁揀出來吃個精光。
海角紅樓用木料臨水搭建在大坦尾岸邊,實際上是一座珠江上用木欄圍住的泳池。游罷船河的艇仔泊在碼頭,眾人便踩着木板梯級進入海角紅樓。遇上退潮,平時久浸江水生滿綠苔的木板露了出來,踩上去濕漉粘滑,一不小心就跌個四腳朝天。
那時的海角紅樓建成還不到十年,除了天然泳池,還有溜冰場、音樂茶座、西餐冷飲和粥粉面店。很多市民進來就玩上整日,泳池邊寬敞的露台上有許多木制枱凳,佔住一張,一班人輪替留守看管衣物,游水、溜冰或是吃東西,各自取樂。有的人還携來手搖留聲機,「花好月圓」、「教我怎能不想她」的樂曲頓失四處飞揚。
海角紅樓是抗戰後一班药房老板游泳發燒友發起創建的,其中的「華大藥房」與「大同藥房」解放後分別併入何濟公製藥廠與潘高壽製藥廠,可見當時這些藥房在廣州都是首屈一指的。
華大藥房的老板梁世光與大同藥房的楊萬如,在一個春日游船河時萌意創建一庢體育娛樂文化的綜合性泳場,而「海角紅樓」緣自香港作家衛春秋的一本書之名。
「海角紅樓」採用集資合股形式,始終因耗資鉅甚進展艱難,以致楊萬如要出讓藥房,而梁世光則邀請廣州酒家經理陣星海等入股。并於一九四六年八月正式建成「海角紅樓」順利開幕。
最難能可貴的是為推廣泳場還成立了「海角紅樓體育會」,廣聘社會各界名流俊彥出任會長、顧問,計有治安顧問、法律顧問、衛生顧問、宣傳顧問、社交顧問等等,由此可見四十年代民國社會活動的成熟與發達。
當時「海角紅樓公司」以及各股東,還分別在泳場边建造別墅群,專供記者、文人雅士、学者、軍政要員、社會名流、商賈貴賓享用。
已建成的便有「丹荔」、「一致」、「迎賓」、「千乘」、「海棠」、「朝陽」、「太白」、「晚霞」、「海濱」等別墅,這些別墅的建築風格新穎,各有特色,不少名人慕名而來。
一九四七年底的海角紅樓已經成形,并且象同名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美麗迷人,她背西面東,後有花果樹木蔭蔽,前有珠水碧波相映,泳場里亭榭迴廊、荔紅柳綠、花香鳥語,白晝游人如過江之鰂,入夜笙歌舞影通宵達旦。游船河去海角紅樓成為廣州人生活中老少咸宜、雅俗共賞的一大樂趣。
一九四九年接踵而來的政局動蕩更迭,令別墅的住客席不暇暖便逃之夭夭,海角紅樓众股東亦作鳥獸散,留守廣州的大股東梁世光苦撑不下,無奈之餘只能將泳場轉讓給文化局,「海角紅樓」立即被改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海上文化宮」,後來才由朱光市長恩准恢复原名。
在珠江、西郊幾個泳場里,我受童年記憶影响始終留戀「海角紅樓」,直至上世紀七十年代,還与友人相約到那里「捱池」,所謂「捱池」是指為了有足夠的體力偷渡逃港鍛練水性。每日在水中長游十萬到十五萬米,一心只想着爭取遠大前程,對於早已殘破的杉木屋頂、凋蔽的園林也就無心顧及了。
珠江的污染日漸嚴重,一九八八年「海角紅樓」因江水腐臭而關閉,一九九七年重開,却只能在封閉式人工泳池中游泳,廣州人稱在江河中游泳為「游生水」,而注入自來水的人工泳池為「死水池」,海角紅樓變成死水池之後,便盛況難再矣。
當年啖着艇仔粥游船河的荔灣涌,曾因為污泥淤積發臭不得不加蓋封閉,成為一條馬路,游船河也成了絕响。直到二零一零年市政府才揭蓋修复河涌,水中總算又見游船河的小艇,這應算是一項德政。但已不聞招倈生意的蛋家口音,只聽到一些半咸不淡的北方廣東話,由北姑嗲声嗲氣喊出,當年白雲珠水的南粵風情,也在斧鑿之痕過於明顯的新貌呈現之時,別我們這些老廣州而去了。
說起來豈只是荔枝灣游船河與海角紅樓,許多極具歷史文物價值又有地方色彩的東西,都是由不懂文化的人所毁壞摧殘,又是由不懂文化而又扮作懂得的人去恢复重振的。那些被紅衛兵砸爛過的東西,雖然是重建再現了,却充斥着炫耀与商化的輕浮淺薄而面目全非,其結果是讓寶貴的東西再一次受到扭曲的傷害。這也‧再次証實中華文化所遭受的創傷是永久性的,迄今未能痊癒。
去歲回故鄉去,知我所好的一位画友曾提出遊船河去海角紅樓,為免觸景傷情,不得不謝絕了他的好意。
再好的東西,若失了內在形同魂靈的特質,外表誠然華美,也不值一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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