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回到廣州,住在西關的上九路步行街,高樓上望下去仍可見一片片瓦筒屋頂的舊房子,小巷里淺青的麻石,似是凝固的溪流,穿插在深赭暗紅的樓群之間。聽說這些老舊的建築很快就要拆盡了,惋惜之餘,不免也有點無可奈何的悵惘。那幽深庭院里,幾多房間的暗影中,蘊藏著許許多多的人家故事、世代盛衰。其中也有著自己的往事記憶,它們就象大屋牆角的蒼苔齒蕨,頑強存留在生活的縫隙。
冬日的晨曦中,不知不覺走進諳熟的窄巷,來到這巷中的老屋外面,象年青時那樣,欲叩開那扇雕著三英戰呂布的門扉,見一見她。門邊的信箱還象當年一樣歪歪斜斜挂在青磚牆上,她兄長用白漆手寫上去的「二十五號譚宅」幾個字,仍清晰可辯。
透過雕花可以窺見又高又陡的木樓梯,每次聽到我敲門,她都從那里蹬蹬跑下來,如今門扉緊閉,不妨敲它幾下,或許那熟悉的足音會再一次響起,有小手推開沉重的門扉,讓我再度見到伊人?!
喧囂的市聲湧進窄巷來,廣州的生活每天都如是嘈嘈鬧鬧開始,譚家大屋卻出奇的沉寂,門窗緊閉著,屋內似無生命活動的痕跡。但一切又凈無纖塵,顯然經常有人細心打理。
當年我倆根本未能道別,她就走了!比我走得早也走得更遠。她表示自已一定會回來,因為她出生在這幢房子里,她在二樓自己的小房間住了十九年。在十幾歲生日那天,她与兄長等人去郊遊,我也在被邀之列。有人拉琴,我則作畫,返城時她巳坐上我的單車,回到二十五號,我就成了第一個獲准進入這個房間的男孩子。她給我的任務是為她抄一本歌本,必須插上畫,圖中女性都要像她一樣俏麗。
我們的交往便從手抄歌本開始。在文革年代,這些偷偷自繪自制的手抄本在民間廣為流傳,成了亂世青年寄托美好情感的最佳形式,把殘酷現實中破碎的美夢,在紙的扉頁上拼湊、還原、再現。
歌本就是暴力黑暗中藝術與人性的燭光,讓我們以兒女情長、人性博愛化解仇恨殘忍。
在我的努力下,過了不久,歌本里已有了七、八十首世界名歌,而且曲曲有圖。每次去叩門她都跑下來,拉著我的手上樓,穿過走廊進她房間,兩人唱歌、畫畫,哪管它外面火燒炮轟,殺聲震天。
抄給她的第一首歌是《小鳥》,她非常喜歡那歌詞﹕
「我的歌聲呀飛過綠色的草地,
飛過維斯拉飛過多瑙河,
比那遼闊天空的太陽還要遙遠,
你不能來呀我也不能去,
我的歌聲飛不到你那里,
沒有了妳生活多寂寞呀
我的命運多麼孤單!」
她用清甜的嗓音唱罷一曲,於我而言無疑如聞天籟。不久我身陷囹圄,她也隨兄長偷渡往港,亂世之中魚雁不通,從此斷了來往。
生命中有些時刻之所以特別難忘,不僅是她顯得美好,還因為她稍縱即逝,去不再來。
如今再次站在屋前,仿佛又聽到二樓傳來她的歌聲,內心激動莫名。她回來了嗎?!彈指間四十多年過去,真的很想再敲一次門,卻始終沒有這個勇氣。
敲開了門又如何?她下得樓來卻也步履蹣跚,就算兩相重逢,早已宛若隔世。我離開大屋回到茫茫人海之中,衣著光鮮笑逐顏開的路人湮沒了我,窮畢生之力尋夢,立志甚高,追求也多,忽省悟終歸萬事皆成空。
找到了她,失去了她,都不重要。她在年華中不老,才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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