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循守年俗,因為久居南粵,一向以廣州舊俗為主,但父母分別是京滬人氏,所以自幼家中過年就南北兼有之,具三地色彩。記得那時一桌團年飯,有髮菜蠔豉,也有餃子,八寶飯,全雞全魚等,還有一味紅燒肉。
紅燒肉是客家人的年菜,當年客家一族清貧,一年到晚咸菜送粥,只有過年宰豬,故將多餘之肉紅燒,便於留置慢慢享用。母親之所以在團年飯中多添這味菜,純粹是為了關照特別喜歡紅燒肉的我。
上 世紀五十年代中,物質供應尚還豐足,除夕那頓團年飯也比較复雜,前期預備往往從年二十五就開始了。母親做紅燒肉頗費功夫,將五花肉切成邊長八公分的大四方 塊,逐塊以白色棉線紮緊,然後落料烹之。當時用的是「致美齋」的生抽与老抽,所以上碟後的紅燒肉皮泛金紅,絲毫不見廣州人所講的「啞色」。因為醬油好,肉 的味道有股香氣,入口即化。我是只取豬皮肥肉那部份食之,下面的瘦肉則棄之。
記得當年一位識玩識食的世伯吃了母親的紅燒肉,見肉上繩痕,當即表示這是他所嚐過的最地道的「東坡肉」。
每吃團年飯,除了另一道我的最愛------八寶飯,我總盯著這道紅燒肉,除了那位世伯,反正也沒人同我爭,久而久之,母親的廚藝到了我這里,就只剩下紅燒肉的記憶了。
吃 了幾年,開始要憑肉票買肉,團年飯的紅燒肉就不再切成大塊,也不必用棉線綑綁定型了,母親把肉切成麻將牌一般大,因為份量太少,還加了雞蛋同煮。其時我已 長大,體恤慈母持家維艱,不再獨自擇肥而噬。團年飯才開始食,小四方桌邊,已聞「我飽了,你吃!」,「我也飽了,還是你吃吧!」之聲,一塊小小的紅燒肉從 這只碗挾到另一只碗,父母姐妹相互推讓,人人非要見到對方吃下那塊自已很想吃的肉,心里才舒坦。肉缺菜少,年的歡樂氣氛絲毫未減,許多年後我才體昧到甚麼 才是真正的和睦家庭、天倫之樂。
有 一年回家吃團年飯,家中境況最是不堪,僅得母親與我和妹妹三人,餘者天各一方,有家歸不得或是不歸。集體廚房里好幾家人忙著做菜,砧板上菜刀剁肉切魚聲響 震天。母親端坐房間內看書,待廚房里各家做完了菜,沒動靜了,才拿著一小塊肉和幾條「魚肚龍」(意即將魚肉起去只剩下魚頭及部分魚肚的整魚)去做團年飯。
片刻後只聞陣陣刀砧之聲自廚房傳來,急急切切。妹妹去了廚房再回,告訴我「媽咪哭了!」
老北京常說「除夕三聲」,一為辭舊迎新的鞭炮聲,二為結帳分紅的算盤聲,三為做年夜飯的刀砧之聲。這個刀砧之聲,《京都風俗記》里也有述及「婦人治酒食,其刀砧之聲,遠近相聞。門戶手閉,雞犬相安。」
後 來京城里一個故事,被鄧云鄉寫進了他的《燕京鄉土記》之中,舊時京都貧苦人家,瓶粟早罄,年貨毫無。除夕之夜,婦人哄睡了孩子,在家苦候未見丈夫拿錢歸 家,不知這一個年如何過,一籌莫展之際,忽聞鄰家治酒菜之砧板聲,生怕自己家中沒有砧板聲惹人恥笑,遂取刀斬空砧板,邊斬邊掉眼淚。
聽聞慈母這一陣刀砧之聲,我只覺得自已一夜之間老成了十多歲。
出洋後第一次回去過年,親人們坐滿一桌,母親特意為我做了紅燒肉,她的手藝還是跟從前一樣精妙,其時家中環境大為改善,我的碗里塞滿了紅燒肉,各人也不必推讓。飽餐一頓的我,尋回不少記憶。
第二次回去過年,母親已明顯見老,仍顫巍巍入廚做我愛吃的紅燒肉,照樣挾了滿滿一碗,笑瞇瞇看著我吃。一試便知她記性差了,醬油和糖的份量都不對,味道也變了,為讓老人家高興,仍舊是吃了不少。
次日我也做了兩道菜,母親吃得津津有味,我答應她,下次回來一定做紅燒肉給她吃,母親當即喜笑顏開。
第三次再回去過年,她已臥病,勉強支撐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我等一眾吃團年飯,因了十萬火急的事,只在家住了一夜,次日就離境。夜里母親不斷嘆氣,根本沒睡,我要離開時她兩眼只盯著我,枯瘦的手緊抓住我的手不放,萬般的不捨都在這最後的一握了。
經歷了一段追求活下去的掙扎,母親在一個奇冷的腊月離開了人世,沒有等得到又一個新年的到來,也沒有等得到嘗一嘗兒子做的紅燒肉。
很後悔今年團年飯沒有做出一碗紅燒肉,如果做出來了,母親是會回來分享這久違的美味的,說不定她還同天上的神祇一起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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