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回到一个叫做“家”的地方,童年在山梁上打柴的我,把砍下的柴削皮、揄直,用蒺木条捆好,荷在肩上,翻过几道山岭,就可以看到村前的大枫树和从大枫树脚下顺着石栗山向上延伸而去的石板阶。拾阶而上,就可以回到村头的吊脚楼,那里既是妈妈当民办教师的村小学,也是我的家了。把柴禾倚放在吊脚楼的墙边,打开吱嘎作响的木门,走到灶间,那里一定有妈妈煮好了的鼎罐饭和“渣辣菜”。早就流出的口水和着这散发着浓浓苗家风色的饭菜,充填了童年的饥肠,当饥饿脱离肚皮的时候,心房也被简朴的幸福满满地充实了。
少年在黔东南小镇剑河求学,回家也很简单。夜幕渐深,晚自习结束的钟声早已敲响,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夜的寒冷充噬着学生们走后留下的每一个空间,渐渐趋近我的桌前,无声地催促我离去,好举行以孤独为主题的盛宴。我从书本里抬起头颅,面对空洞的教室,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赶紧收拾好书包,翻过柳川二小长满红锈的铁门,穿过小城几条弯曲的街道,叩响林业局大院一栋三层小楼的门环,迟睡的父亲过来打开紧锁的门,告诉我灶台上煨好了可以用来消夜的红薯。
长大了去南京,每年冬夏两个假期,需要用火车的轮盘去度量那二千三百公里的路程,才能回到家乡所属的州府,再攀上国营凯里汽车运输公司的国产客车,用三个多小时去悠游从凯里到剑河那九十八公里的盘山路,就能品尝到跟我行囊里的巧克力一样香甜的见到父母、兄弟的滋味了。在中国的土地上走过两千多公里的路程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可是,因为是在同一个国度,到处飘扬的是同一面旗帜,无论离家有多远,只要俯身把耳朵贴近土壤,就似乎可以听得见家乡呼吸的声音。
那些时候,回家的路,一点儿也不遥远。
这个圣诞假期,我们决定全家回中国看望父母。听人说,这期间的回国机票不好买,于是早在数个月前便订好了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票根拿出来看看,对着挂历扳着指头,算算出发的那一天还有多远。其实上一次回国就在不久以前的六月间,那是送到奥克兰探望我们的父母回中国(因为父亲身体欠恙,需要提前回国疗养)。那一次,只来得及把父亲送进成都华西医院,托付给在成都工作的弟弟云峰,便匆匆折回奥克兰了。
而这一回,我们要回到生养我们的家乡。
想起家乡,回忆里依然转动着儿时用构皮树做成的皮绳抽打着的陀螺;依然浮现着小教室里那用杉木镶嵌而成,再油上土漆做成的黑板上“我爱北京天安门”的字样;依然跳跃着在清水江浪花里舞蹈着的“马嘴”、“短头”等鱼虾。回忆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故园也如少女般一天天变得青春丰艳,让我象倾情美丽的情人那般越来越迷恋。故国里那些走过但又再陌生的城市和乡场;那些一起走过或短或长的一段日子的朋友、同窗,他们的面容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因为时间与空间都相隔太久太远的缘故,想起这一切,胸膺中总荡漾着扑楞楞不宁静的潮汐,那浪涛拍击心岸的声音,引领我来到午夜的海滩,故乡在天与海的那一头,仿佛伸手可及、触目可见。
“请问先生,您需要什么饮料?”一声温软的问语把我眺望着机舱外层叠的浮云的目光收了回来。是空中小姐推着装满各色饮料的小推车来到我的座位前。
“有中国产的饮品吗?”我脱口问道。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这让人听起来有几分矫情,赶紧改口说:“其实什么饮料都可以。”
“有,有国产的饮料鲜橙多,您喜欢么?”
“我喜欢,谢谢。”纽航的客机把我们从奥克兰捎到悉尼,在那里我们搭上了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简称“国航”)的航班。我从未坐过国航的班机,但时常听见人们对这家航空公司的服务颇有微言。所以,一直到通过检票口,踏上通向航机的引廊,我的脸上都刻意写着冷意。然而,这份用来防范受伤的冷漠从跨入机身那一刻起就开始融化。每一个步入机舱的乘客,都会看到一字排开的航机工作人员灿烂的笑容,得到他们“您好,欢迎乘坐国航班机”的问候。当然,由于听到太多的负面传言,心里总是挥不去对他们的笑脸和热情是否真实的疑惑。
飞机呼啸着轻盈地从澳洲大地腾起,空中小姐们便开始了忙碌。她们从第一排座椅开始,检查人们是否系好了安全带。那些大概是忙碌得只有在飞机上才有机会小憩的人们此刻早已进入梦乡,空中小姐展开棉毯,轻轻地覆盖在他们的胸前;偶尔,她们会俯下身,轻触乘客的膝盖,示意挪开他们放在踏板上的脚,把踏板复位,然后亲切告诉乘客这是飞行时的安全规定。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她们很少停歇下轻盈的脚步。如果说这些都是她们在遵循服务准则的要求,那么,当她们在过道上遇到乘客,主动退回服务间,让乘客先过的姿态;还有在推着小推车服务时,精心地把椅子上客人不小心搭拉在扶手外侧的衣带放回椅子里,以免被车论轧着;时而弯腰用手(而不是用脚)把散落在过道上的鞋子拣回乘客身边;这一切,象一面面洁净的镜子,让我感受到她们用心的熨贴。
是微笑的心灵,让她们拥有了美丽的容颜。这容颜,让人们回家的路再遥也不远。倘若说飞机降落时机身触碰到北京国际机场跑道的那一刹那让我感受到故乡怀抱的温软和祖国呼吸的律动,那么,国航姑娘们的服务让我在离家国还很远的时候,就已经牵到了母亲温柔的臂弯。如果这种感觉是甜蜜的,这滋味一直充盈着我的心胸,以至于在从北京飞往成都的时候,同样是搭乘国航的航机,服务员对我带进机舱的随身行李表示不悦时,我能够微笑着表达一份歉意(其实我的行李是合符规格的)。
在成都没有多做逗留,便匆匆飞到贵阳。依然没有在这个曾经生活工作了十年的城市停留,就跟从家乡赶来接机的三弟峻峰搭上去黔东南州府凯里的快运客车,再转乘长途客车,径直奔往酿制了我所有童年记忆的剑河。
手机在路上频频响起,是母亲在询问我的消息。我报出的地名让母亲和我都感觉到彼此越来越近,我仿佛闻得到那满桌热腾腾的饭菜和茅台酒的醇香......
走进家的门楼,兀然看见父亲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伫立在门前。当我的身影出现在大院门口,他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到了我。他扬起瘦弱的手臂挥动着,嘴角颤动着,脸上现出激动的似哭似笑的表情。我眼眶一热,扑到父亲身边,扶着了他的手,只说出了一句话:爸,我回来看您了......
离开家许久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
其实,我的脚步,从来没有远走,或者说,走得再远,我的身影,从来没有走出父母的心坎,从未走出爹娘的视线。
2004年12月28日 贵州剑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