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 遙派」也不是人人可以當的,出身「三代貧農四代乞衣」者,以及革命幹部軍人子弟,都去了造反,之中沒有人有「逍遙」這份閑情。只有那些家庭成份不好的年輕 人,眼見父母受辱、家中被抄,自己又成了「狗崽子」,便三五成群聚集,同病相憐,相濡以沫。當時大家都有默契,有關家中發生的事,當事人不講,其他人就一 律不問,只當作無事。
「逍 遙」二字說易行難,大革命的動蕩之中如何「逍遙」,始終是一個問題。我「逍遙」之志已决,便經常呼朋引類出遊。那時沒有單位證明買不到長途汽車、火車與機 票,要離開廣州只能靠騎車,除了郊外白云山,付近僅二十公里的佛山,最理想目的地就是南海西樵,距廣州六十多公里,一路上不爆胎的話,騎上三個多鐘便可抵 達。
住旅店亦須憑證明,遂通過「逍遙派」里一位西關少爺家中的忠僕,聯系其西樵鎮中表親,在那人家借宿一夜。
一行男女約了在海珠桥脚會合齐了,便騎車直奔西樵。我揹着寫生夾和水壺,混在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幾個男女青年中騎得飛快。同行異性彼此已暗中有了心儀的人,雖不張揚,只看那誰跟誰的两部單車靠得近,就明白了七八分。
那 時的路過了廣佛公路便不再鋪敷瀝青,黃泥紅土上撒了許多的細砂,兩旁是高大的路樹,一段全是木麻黃,一段又都是鳳凰木。夏秋之交,濃濃綠蔭间已很见了些枯 黃殘紅。路邊的田疇里,翻滾的稻浪金黃金黃漫到了天边,把那黑瓦黄墙的農舍圍在了千萬稻穗中央。近西樵山處,便有了許多蜿蜒的河涌,倦了的我們便下去洗 臉。
我的女伴是球友,瘦不見骨,豐無餘肉,人也長得端正,跟我的交往只是書本的借借還還,兩人連一齊看電影的勇氣也沒有。這次聽說上西樵,偏要跟來,却又怯生,只是尾随寸步不離,被同伴們笑話她,為其取了花名叫「緊逼盯人」。
入了西樵鎮那表親早佇候多時,當即引了我等六、七人往他家去。進門只見窗明几淨,連牆角青磚之间的灰線都是那麼齊整,仿佛走進了「五四」的殷實人家。同伴只管窃議那西關少爺,家中僕人都出身如此,這廝的父輩不知有多闊綽。
表親的青磚大屋就在西樵山腳,出後門便踏上青石板山道,男女幾人魚貫上山,那女球友仍在我身後不言不語「緊逼盯人」。
一綫天、飞流千尺、燕子岩、水底棺材、水底汽車諸景一一游過,女的倦了就把手交給男的來拖她上山,「緊逼盯人」也递了她的手給我,握在掌里是温軟的,因為手心里出了些汗,又變得有點凉。
走着走着就都走散了,偌大一座山,如此茂密的林子,就只剩下我倆,還有那空谷里傳來的鳥音与水聲。
我见一處好景欲用水彩速寫下來,她這才抽回柔軟的手,舉着為我遮光,不讓午後的太陽,晒壞了畫紙「走矾」。一張畫畫了三十分鐘,「緊逼盯人」的手也舉了三十分鐘,累得她鼻尖沁汗,两頰嫣紅。
我心中也為她的體貼感動,雖在白天,却有「燈下磨墨,紅袖添香」的浪漫。
水 彩畫畢,她放下了手,兩人就坐在山道边的野樹下說起話來。原來借与她的書,她都是用心讀過而又領會了的。她喜歡愛情悲劇,如司湯达的《紅與黑》,那尾聲的 市长夫人割了情郎于連的頭顱捧在怀中戀着不捨,最是打動了她少女的心。原來貌似文靜的她,又說出許多驚天動地的話來,對革命對人生都有看法,那見識,那境 界均是我自愧不如的。
家境命運,也都談及,她語調平靜,沒有半分怨恨哀嘆,兩人想到的盡是將來怎樣做人。
此刻日已西斜,她仍舊把手遞過來我掌中,兩人并肩下手。我握着這女子的手,只覺得心底里生出許多敬重。
回到表親家中己是黃昏,眾人一起進了主人燒的西樵黑鯇,頭尾滚湯,中段起肉炒魚片,一尾三、四斤的大鯇,夠八個逍遙青年吃的了。席间表親講了些李子长画撻沙魚、蟹眼泉、冇篤田螺和四方竹的趣事,教人興嘆竟是這郊野農家也有唐宋文彩,又豈是區區一場文革所能蕩滌殆盡。
那天晚上的月亮碩大如盤,銀晃晃的白光,照山映林,黑白是那般的分明,又是那般的沒有衝突的敵意。「緊逼盯人」抱膝坐在屋前的石階上,我過去站在她的身後,兩人就這樣一坐一立,看了許久夜色。省城的紅色海洋似乎是另一個時空咆哮,離得甚遠,且与已無關。
是 夜男女各宿一室,似剛睡著,天就亮了,碧空有雨洗過後的澄澈。出房門來見到「緊逼盯人」,她梳洗已畢,鬢角還沾着未及拭去的井水,端正的臉上,一雙明眸如 山上深潭,清目一眄,却教我只覺得足以傾城。雖然她穿的是粗衣,脚踏布鞋,但那年代少男少女的純真高潔,稍帶些許青澀,只令個個都有逼人的貴氣。「逍遙青 年」多聰敏,幼承家教,年少好學,能琴棋書畫者不乏其人,但從不挂在嘴邊,那學問才华深藏於胸。許多年後想起,還覺得那才是活生生的才子佳人。
回城路上兩人并肩騎車,边行邊談,六十多公里絕塵而過,到了家門還覺得可以再走百里也不倦。
自此在球場上又和「緊逼盯人」見過两三次,便絕少踫面,我也不去尋她,西樵一游,遂成畢生追憶。只在「逍遙」之際,常念起她不知「逍遙」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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