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即使能活到八十,一歲一中秋,也只不過是八十個中秋節。要說哪一年中秋印象最深刻,應是一九六八年。
由於讀寄宿學校養成的習慣,出來社會上做事,多喜居住宿舍,一取上下班便利,二取有更大個人生活空間。幾十年前廣州各單位的住宿條件簡陋,幾塊床板,两條橋凳,便搭一床。這種橋凳用途也多,蔡李佛一门功夫中,練橋凳有成就者,可有萬夫不擋之勇。
六六年夏某日,男宿舍內我的床位一側空了數月的地方,多了两張橋凳,一個又矮又黑的青年,正往上面置放床板。他的行李簡單,展開一卷草蓆,潄口盅,搪瓷碗,毛巾牙刷往窗臺一放,便收拾妥當了。
我和他各自臥在板床上攀談起來,新室友小盧談鋒甚健,見我床頭的幾冊書與畫具,興奮地坐到我板床上,握著我手說﹕「高佬,我也喜歡畫畫!」當時我只覺得陋室頃刻间變得敞亮,只暗中向上天謝恩,賜給我這樣一位同好。
其後兩人一起上下班,一起外出寫生,一高一矮,形影相隨。在票證配給年代,物質匱乏,食物短缺,兩人揹着畫箱,徒步穿過半個城區去近郊寫生,身邊沒帶乾糧和飲用水,遇有好景致,画興正濃處,往往忘了饑渴,錯過了趕回單位食堂用餐的時間。
畫成之後,兩人把畫架在樹脚,現場點評,一說又是半日,直至落日銜山,才如飲了烈酒般熏熏醉醉同回宿舍,餓着肚子臥在板床上,還說許多關於藝術的話,才各自入夢。
如是两年,兩人在文革的風眼里忙里偷閑,畫畫讀書,感情日篤。六八年的中秋,我和他都無家可歸,他是孤兒,我是父母都被關押,家也被封。兩人相約就在單位樓上天台賞月。
那滿是灰塵的偌大一片天台空無一物,小盧抱怨缺少桌椅,我說古人以履作杯暢飲,你我何不拆床取凳,拿上來賞月?!他聞言即去把自己的板床拆了,扛着橋凳上得天臺來。
夜空中不見一絲雲彩,惟獨那輪巨大的明月懸浮中天,如銀月色下,西關千家萬户的屋脊化為一片耀白,天台上亦然,只有小盧和我的影子映在地上是黑黑的。
兩人共坐一張窄長的橋凳賞月,感覺得出小盧的瘦削單薄,他生來體弱,又三餐在食堂解決,頓頓清湯白菜豬油渣,幹的是重體力活,所以身體日差。我身體底子好,兩人在食堂吃飯,經常在分享難得一見的魚肉時,推來讓去,仿佛在豐盛筵席上挾菜勸酒一般。
是夜賞月的食物并不多,一人一張月餅票,每票一隻,他買的是五仁月餅,我買的是江蘇月餅。每隻月餅由小盧用精確刀法切成八小塊,擱在新聞紙上。月色下兩人就着一碗清水,你一小塊,我一小塊,你喝一口,我喝一口,边吃边談賞起月來。
我和他之間是由家世到內心情感甚至與戀人的私密,人生故事思想觀點都可以毫無顧忌傾訴的一種關係。不必耽心被告發,被拿去作茶餘飯後的談資,更不會有任何被誤解的顧慮。
誠摯之言出自肺腑,如陣陣清風,在我們两處心田來回吹拂,話到悲處,一起淚下,情到濃時,共同歡笑。不一定是完全的理解,却必定是徹底的信任。
那天晚上月色特別美,仰望蒼穹,只覺它猶如一頂無形巨罩,覆蓋着我們所存活的世界,似是插翅難飛,不易逃逸。小盧一向說我非池中之物,也鼓勵我奔向遠大前程,我亦將投奔自由心志相告与他。他只是憂心我一旦遠走高飛,從此再無人与他結伴寫生,同榻共眠,傾吐心聲﹕「沒了你這個朋友,我餘生將了無生趣。」
他帶着复雜矛盾的心情自言自語﹕「這會不會是我們一起過的最後一個中秋?」
我無言以對,只捧起最後一角月餅递与他,小盧堅拒不受,定讓與我吃。兩人推讓幾次,他終拗不過我,把那角豆沙餡的月餅,連同掉落紙间的酥皮一併吃了,嘴角還沾上許多屑末忘了抹去。
橋凳賞月,两餅配搭一碗清水,知交情誼,畢生難尋。中秋佳節今又是,僅以此文遙祝小盧節日快樂,順便告訴他,你的朋友依然故我,沒有改變。
更多
扭转乾坤
文章
|
|
|
為過去爭吵將使我們失去未來 |
|
二選一還是貨比三家 |
|
行走雲端的紐西蘭防疫 |
|
封城日子怎樣過 |
|
我們如何以及何時拿到通往自由的門票 |
|
我們都是《魷魚遊戲》的參與者 |
|
紐西蘭抗疫政策的三個版本 |
|
為紐西蘭之子拍的電影 |
|
Britomart火車站和Te Komititanga廣場 |
|
在紐西蘭打疫苗 |
|
不要成為「自己成功的受害者」 |
|
孤島不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