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到過印尼,但對這個東南亞的千島之國卻有一段格外深刻的記憶。
1960年代初,文革之前,中國大陸與印尼兩國有過一段“蜜月期”,現在也有材料披露是中國輸出革命,最令人矚目的就是1963年中國國家主席劉少奇訪問印尼,受到印尼總統蘇加諾的熱烈歡迎,在國際政治舞臺上風光一時。不久印尼蘇哈托軍人政權上臺,大肆“清共”排華,兩國甚至斷絕了外交關係。然而就是這段與印尼的“蜜月”,使得當時封閉的中國打開了一扇窗,使得草民們借著廣播、電視、電影一睹千島之國印尼的風土人情,大開了眼界。
那時我還在學齡前,對社會生活開始有懵懵懂懂的記憶。最直接的是當時廣播電臺周日上午有“外國音樂節目”,播放一些西方音樂經典如交響樂、歌劇、芭蕾舞劇和外國民歌。父親是這檔節目的發燒友,每個周日的早晨都把收音機音量開大,我就此接受了最早的音樂啟蒙:茶花女、蝴蝶夫人、胡桃夾子、天鵝湖……優美的旋律成為心靈祭壇上一生頂禮的聖品,使得我後來沉迷於聲樂學習中如醉如癡。就是那時,劉淑芳演唱的印尼民歌風靡樂壇,使得我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國家叫印尼,那裡有好聽的《寶貝》、《梭羅河》、《哎喲媽媽》、《椰島之歌》、《划船曲》……美妙的樂曲揉進了海風、椰林、槳聲、人語,完全不同於課堂上的“紅色接班人”的教導,令我驚詫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國家,這樣一種藝術,這樣一種人生。
1963年劉少奇主席訪問印尼的電影紀錄片問世,大院食堂放映時看,學校組織看電影時作為“加片”又看。那椰風蕉雨的音樂化成了疊加的畫面,視覺的震撼自然比聽覺的旋律更直接如醍醐灌頂。那柔柔的樂曲柔柔的風,那銀幕上一張張少女的甜美的笑臉,她們曼妙的舞姿和妖嬈飄逸的紗麗、絲巾,讓剛懂得愛美的小女孩看直了眼睛看昏了頭:世界上原來還有這麼美的衣裳,那簡直是童話,是夢想,甚至是罪惡——在“革命”的氛圍下,那種美是與當時的社會文化氛圍絕然對立的!
果然不久,劉少奇就在文革中慘遭荼毒。誰想到當年50萬人夾道歡迎的中國國家主席,四年後竟污垢滿身長發盈尺,不明不白的死在一張行軍床上,火化時連名字都是假的。王光美因為陪丈夫出訪時穿了旗袍,因“第一夫人”的名銜遭嫉,連頸上戴的金項鍊也成了罪證,在她被批鬥時,頸上掛了成串的乒乓球、破鞋等等,受辱尤甚……
後來我上了中學,老師中有幾位是在“排華”時回國的印尼歸僑,他們的口音常成為我們模仿取笑的談資,他們無一例外的敬業,在音樂、藝術上都有點小小的不合時宜的取向。例如我的班主任,曾一度熱衷指揮班級大合唱,私下偷偷唱《梭羅河》給我們聽;年輕的英語女老師,總愛在肩頭披一條紗巾,而且那質料花色一看就不是國產,以至於家境好一點的女生,都紛紛成為了紗巾的崇拜者。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已經50年了!一次在奧克蘭愛樂合唱團小聚時,遊子等印尼來的團員們,用印尼語唱起了《划船歌》,看他們那一張張笑臉活潑,一雙雙眸子明亮,特別是葉德全、柳秉慧等老師,年過半百,歌聲舞姿卻仍然如少女般純淨婀娜,充滿了勃勃生機與感染力,頓時童年那震撼心靈的椰風蕉雨的旋律又一次漫過我整個身心,才感歎著語言與音樂真是不可分,而音樂與生命更不可分。音樂、服飾、鮮花、海風……再加上歲月的提純,耳中的歌,眼前的人,千島之國的美就又一次定格在我的記憶中了。
4 October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