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南太井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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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13/12/15
在文革之前,中國的老百姓還是比較守規矩的,一些年紀大的長輩訓斥後生,經常說﹕「怎可以這麽沒規矩,還有沒有王法!?」有些人對大清律例還記憶猶新。五九年到六一年大饑荒,幾億人餓肚子餓了幾年,死了幾千萬。沒飯吃哪還得了,一個「飯」字,缺了「食」字便只剩下一個「反」字。但那時候,善良的老百姓都忍着熬着扛着,并沒有揭竿而起。正如林語堂在《吾土吾民》里所寫到的那樣﹕「中國人的忍耐有如中國景泰藍一樣舉世無雙。」
文革一來,中國人特有的「忍耐」朝夕之間煙消雲散,那是因為毛澤東號召「造反」,一造反必無法無天。先是學生造反,造老師和校長的反,接著是學生串連走遍全國,造黑五類的反,然後是工農群眾包括軍人也來加入造反,再造當權派的反,到了後期是你造我的反,我造你的反,甚至連副統帥也造正統帥的反。
在一個常態有序的社會,除卻有法律管治,還有人倫常理的制約,但凡一造反,人們內心的魔鬼,就會在沒有法律管治和人倫常理制約的情況下跑出來肆虐作怪。所以沒有親歷并深入體驗文革的人,是很難想象正常之人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變成瘋子的,老蛙就親睹一位白髮蒼蒼慈祥老者持刀砍人。
文革中的這種瘋狂主要體現在語言與肢體的暴力方面。
語言暴力,最先出現在對人的侮辱性稱謂上,計有「黑七類」、「狗崽子」、「殘渣餘孽」、「大黑手」、「牛鬼蛇神」以及「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等等。在文革的大標語、大字報、揭發批判材料以及發言之中,這些侮辱性稱謂往往伴隨著「狠狠批倒、批臭」、「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脚」,「惡毒攻擊」、「狡猾陰險」,「頭頂生瘡,脚底流膿」,「罪該萬死,遺臭萬年」的詞匯出現。
很少人會注意到語言暴力并非由一部份人施暴於另一部份人,而是往往由受害者自己施暴於自己。在一次又一次被迫反覆作坦白交待與自我批判時,受害者為求過關自保或獲得寬恕赦免,會自動用暴力語言譴責自己,譴責自己的至親好友与同事。由於長期處於強大高壓與恐懼之中,言過其實或無中生有,成為受害者自我坦白中主要內容,有的受害者甚至覺得自己真的有罪而神智不清。這種語言暴力在幾代中國人中餘緒仍在,遺毒甚深。從一些人的言行與文风的空洞、八股、蠻橫,以及他們對不同觀點的不容討論,習慣了定性抹黑,都可見一斑。
施以語言暴力的同時便是肢體暴力,目的都是為了傷害肉體,更侮辱你的人格尊嚴,摧毀意志,粉碎反抗。
被批鬥者要剪陰陽頭,戴高帽,挂黑牌游街示眾,被揪上台後要下跪,兩手被小將抓住伸直反剪向背後,這一批鬥大會經典姿勢叫「噴氣式」。如果抓你兩手的小將心眼坏些,把你两手抬高,「噴氣式」成了「俯衝式」,你的肩關節就會撕裂般劇痛,教你两眼一黑,昏死過去。
最近過世的名伶紅線女,文革中就被文藝界造反派剪了個「陰陽頭」,一邊剃光,留下一邊蓬松亂髮。我在二沙頭見過留着這種「髮型」的她,胸前挂着「黑線女」的大牌子,低頭打掃馬路。
遭受批鬥的人從被揪出家门那一刻起,就置身如雨點般拳腳交加,棍棒皮帶抽打之中,進入群情洶湧的會場像過少林寺的木人巷,待上得台來已是衣衫破爛,頭破血流。
除了公開游街示眾,大會批鬥,還有關起门來的「監護審查」,對外稱之為「毛澤東思想学習班」。關押審查對象的地方,北方叫「牛棚」,南方叫「牛欄」。審查對象叫「牛鬼蛇神」,二十四小時有人看守監視,完全失去自由,「牛鬼蛇神」之間不准隨便交談。「監護審查」的時間可長可短,有的長達年餘,老蛙叨逢盛會,二十歲也成「牛鬼蛇神」,被關進牛欄八個月之久。我与幾位難友睡在木箱上,跟幾隻豬一板之隔,每天午後沖洗豬圈的污水從板墙下端滲流進來,夾雜着豬的屎尿,有些就留在木箱底下。
我除了做重體力勞動,還要打掃四層樓八個男女廁所,由看守用竹鞭指指點點洗這里刷那里,不准用水管冲,只能用手拿一隻刷子探進茅坑里去清洗。他的要求非常難以滿足,大概是希望我把公共廁所的茅坑,清洗得跟他的口腔一般乾淨。
幾十年後,年輕時洗廁所這段經歷,仍然給我帶來深刻影響,以致於我無論到了哪里如廁,都對清潔度帶有一種挑刎的眼光,并且多管閑事地想親自動手去洗一洗它。
監護審查套取口供的方式方法,所用之刑法何止萬千。五花八門,想象力之豐富,令人難以置信,雖是民間「山寨」所為,但一樣令人膽寒。我所識的一位复員軍官,前海軍大尉譚君,鐵塔般身型,被專案人員折磨,用棉手套盛一秤坨,從他身後猛擊腰背,不留傷痕,却震壞了五臟六腑。不出一年譚大尉咯血不止,日见消瘦,未幾便去世了。
在一篇小文章里要勾勒出一幅中華蒙難史卷是不可能的,只能揭示一鱗半爪。縱容使用語言与肢體的暴力,中國人折磨中國人,自己侮辱自己,子女鬥爭父母,妻子揭發丈夫,這種荒謬的罪錯是文革的最大特色之一。是集天下人性醜惡之大成的悲劇,是我們這個民族人性泯滅、獸性大發的慘案。直至今天,對文革歷史真相的揭露、整理與反思,還因種種干擾阻撓遲遲未能開展,以致盡管中共已作出歷史决議,把文革定性為「浩劫」,還有人不斷美化文革,并意圖通過為文革翻案,重新把偶像抹上神壇。正是這些未及清理的籐壺,加上既得利益權貴集團的影響,阻礙了歷史轉型中的中國航船的航速,并導致她偏離走向民主自由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