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南太井蛙
人气:
3984
日期: 2013/12/15
前幾年被拉去擔任一場粵劇義演的司儀,在臺上我出口就是一句﹕「紅線女抱過我!」台下戲迷眾皆愕然,幸好我及時補上一句﹕「那年我才八歲!」
五十年代家住西關承蔭園時,樓下是西醫王博文,常有文人名伶上門求診,紅線女也在其中。我與王醫生的兒子四郎是玩伴,有時在他家見到紅線女,她都要抱抱我,這事也是母親告訴我的。當年母親也是「蝦叔」羅家宝的戲迷,我跟她去平安戲院聽羅家宝的《柳毅傳書》可謂已經聽出耳油,如果不是為了大戲收場後「歐成記」的那碗鮮蝦雲吞麵,我是斷不會在台下熬两個鐘頭受苦的。
紅線女與我母親同年,但多活了三年。她去世的消息傳來,使我想起自己的母親,雖然先母乃普通民婦,與名伶紅線女不可相提并論。但两個女人在回歸大陸這一點上,卻是前後腳一般接近。五十年代初,在先母堅持下,我們全家從澳門迁回大陸,而紅線女也是應周恩來邀請,一家大小從香港回來。
我們家回來不久就蒙難,紅線女則較我母親晚了十年才吃到苦頭。
香港文人仰止為紅線女逝世寫了一篇《愛國知識份子的無奈抉擇》,僅是這個題目使足以概括像紅線女這一類海外華人的共同遭遇,當年來歸的動機是「愛國」,但在短暫的甜蜜幸福之後,接踵而來的摧殘打擊,又使這些人的天真幼稚与理想主義的「抉擇」顯得百般「無奈」。
紅線女与馬師曾在香港的紅星粵劇團名噪一時,據說夫妻登台唱一場戲的票房收入,可以買一間大屋。放棄名成利就合家迁返大陸,紅線女這一舉措當時是震動省港澳的。
回到大陸後的紅線女從五六年到六六年,風光了十年。
獲毛澤東接見後,她寫信給毛請求多加教誨。毛澤東在一九五八年特別題寫魯迅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贈予紅線女以茲鼓勵。題字後面還有很長的說明,全文如下:「一九五七年,香港一些人罵紅線女,我看了高興,其中有黃河。他罵的是他自己,他說他要滅亡了。果然,已經在地球上被掃掉,不見了所謂黃河。而紅線女則活着,再活着,更活着,變成了勞動人民的紅線女。一九五八年,在武昌,紅線女同志對我說:寫幾個字給我,我希望。我說:好吧。因寫其右。」
在研究粵劇表演藝術,繼續舞臺生涯的同時,她也同其他著名文藝界人士一樣,進入「御用」的官方圈子,被委以人大代表,一隻脚踏入了政治。
一九六六年文革,北京一零一中紅衛兵南下廣州,把紅線女抓去廣州造紙廠挂上「黑線女」大牌子進行批鬥,還剃了她一個「陰陽頭」。香港左翼影星夏梦、石揮随港澳愛國人士代表進京參加國慶,在廣州提出要見紅線女,當時她半邊腦袋的頭髮還未長出來,只好戴帽相見,監視之下,彼此也不好說甚麼。
紅線女被罰掃街,養雞,發配去英德茶場勞動改造。
她同中國所有的大知識份子、知名文藝人士一樣,承受了文革的巨大衝擊,受到人身攻擊和侮辱、強迫勞動與自我檢討、群眾批判。
但在短短三年之後,她突然脫離桎梏,受到江青「四人幫」器重,主政廣東省粵劇團,排練并公演粵劇革命樣板戲《沙家浜》,紅線女擔任女主角阿慶嫂。
紅線女是如何擺脫困境的,至今傳說紛紜,真相不明。當時我聽到文藝界人士的「小道消息」指她向軍管代表出示了毛的手諭後立即被專車接走,未幾便复出主持粵劇革命現代化的重大工作,權傾一方,飛揚跋扈,言論與手段都極左得很。
四人幫倒臺,紅線女再度被隔離審查,交代与江青等密切關系迫害他人罪行。但她又很快就逢凶化吉,也是短短三年又復出。但她因為在文革後期追随江青的所作所為,也令自己無法見容於其他同輩伶人,如羅品超、文覺非、郎筠玉等著名粵劇名伶均不齒其過往所為,文覺非和廣州藝壇名人張悅楷還創作了一場相聲,名為「江毒深」,把紅線女諷刺揶揄一番,這個相聲當時在廣東家家喻户曉,誰都明白說的是誰。
受到孤立的紅線女得不到同行的配合協作,最終離開了廣東粵劇院自立門戶。
跟紅線女同期并曾同台演出的粵劇伶人羅品超在文革後復出,曾公開談及對紅線女的不滿。由劉伶玉撰寫的《羅品超奇傳》,便有一章題為:「對阿女愛恨交織」,交待有關來龍去脈細節。
當時文藝體育界追隨江青四人幫的,體育界當推庒則棟,文藝界北有劉庆棠,南有紅線女。
而紅線女則比庒則棟、劉庆棠更幸運一些,她的這段不光彩劣跡,似乎在善忘的中國人的記憶里被抹掉了,至少在中國的媒體上沒有一字提及,一些有關文章亦被删除。紅線女生前接受香港電臺電視部導演嚴浩訪談節目,也將七二年到七九年這一段經歷刻意迴避,訪談中竟訛稱她文革十三年沒有演出。
對於擁有社會地位國際聲望的名人而言,無疑也享有更大話語權及言論空間,對歷史不作反思、不敢正視,選擇性失憶,文過飾非,也是一種對個人良知以及對廣大公眾的欺騙。
紅線女在粵劇藝術的造詣與地位是公認的,她所創造的「紅腔」,至今雖仿效者不計其數,但仍無一人能再現這位紅伶的天籟之音。但是正如許多粵劇戲迷票友所言﹕紅線女的粵劇藝術應分两個時期,早期舞臺上的她,是一位真正偉大的演員,然而後期的她,一旦將藝術与政治混淆,就不复再擁有唱盡人生悲歡傾倒眾生的魅力了。
紅線女辭世,人們傷心,戲迷傷心,我也傷心。她這一代人所經歷的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因為當年作出的一個無奈抉擇,把自己剛滿三十歲之後的大好年華,托付給了一場幻夢。在幾十年的艱難歲月里,又有誰能確保自己既不迷失,也不随波逐流?!
我想,自已應該像體諒自己母親一樣,體諒紅線女這一代人內心難言的悲苦而不加以苛責,因為那畢竟是一個民族的悲苦。但是作為個體除了逆來順受,還應堅持不為虎作倀,盡量避免成為幫凶,施虐加害他人。要做到這一點其實不難,只須少一點虛榮与名利,留幾分節操與骨氣。
溢美之辭,中聽悅耳然而泛泛,終會像獻上靈前的鮮花一樣凋零,只有最接近真實,善惡都包括,不作增删的記憶,方如勒石為記的碑文,鏤刻在一代又一代後人的心上。
安息吧,紅線女。
(本文部份內容参酌水橫舟「紅綫女避談文革樣板戲」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