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个周末,和妻子一块回到离都市不远的乡下老家散散心。十几年来,每逢周末只要能抽出时间总要回老家看看,这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种生活习惯。
踏进村里的小路,现在很难碰到儿时的玩伴,只能和乡邻打个招呼,偶尔与他们谈谈收成。当然,最惬意的事情是与少存的几位长辈儿,坐在老槐树下,一边乘着荫凉,一边回忆着过去的岁月。今天和二爷谝闲传,使人心底产生一种无法说清的亲近感。
“你个匪贼,小心跌下来着!”隔壁传来一句粗鲁不堪却又是一种亲切的训斥声。我看见大榆树上有个黑点,不由得心悸了一下。我这才看清榆钱儿繁得都结疙瘩了。感观迅速传递着信息,胃里的馋虫一下子活跃起来。
“又是哪个碎崽娃子,成天搜事,匪得没个样子。”二爷头也不抬地摆弄着自己的旱烟袋。
“匪些好,聪明,富有冒险家精神,长大了有出息!”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榆树上的榆钱儿。
“还夸他呢。这碎崽儿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隔壁大妹子快人快语,爬在墙头上,撂过来一句就走了。
“哦!怪不得你向着这碎娃,年少时,你就是咱这方园十里有名的淘神鬼么。”老人抬起头朝我笑着说:“还记得不,你上树够榆钱儿,我上去逮,没逮着却把我掉下来把胳膊摔裂了,你吓得跳到另一个树上溜咧。”
想起了小时候,我也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几乎整天打棰闹仗,弄得隔壁邻邻都不得安宁。为管我,妈妈不问青红皂白,只要逮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个打。我那小屁股还真能经得起打,也不论妈妈拿啥打,再疼我从不哭。以后稍微长大一点,妈妈就不再打我了,只要白天惹是生非,到了黑了睡觉时,妈妈抓住就拧,然后再问谁是谁非。我不怕打,就怕妈妈拧。记得那是在“社教运动”期间,村里兴儿童团,有人故意陷害我,说我是财东的后代,不但不让我参加儿童团,还在大家割草时,新着法儿整我。没想到想打我的人却反而让我给拾掇了。人家大人找上门来,连骂带喊,弄得妈妈很是尴尬。天黑回家睡觉,母亲用她劳动的手,拧得我呲牙裂嘴还不敢叫唤,怕工作队听见又生是非,疼得我额头上直冒汗。当母亲知道来龙去脉后,母亲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流泪。从此,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再调皮了,也懂事了。
“叔叔,你猜我吃啥哩?”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扭头一看,邻家小女孩毛毛眨巴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神秘地问我。
糖?饼干?我认真地猜了好多自以为很有把握的名字,毛毛都一一摇头否认。忽然间,我看到她那小巧红润的嘴角溢出两道绿色的汁液,酷似我小时候吃榆钱儿的那种模样,不由脱口而出:“榆钱儿。”
毛毛笑着点点头,把一直藏在身后的小手伸过来,递给我一小撮嫩嫩的榆钱儿,我用手指捏了几小片,仔细看了看,送进嘴里嚼了起来,一时间,我猛然意识到,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争着吃榆钱儿的那份童趣、那份雀跃、那份好奇,在我身上早已荡然无存,记忆中那份童谣般平和宁静的心境,也好象随着榆钱儿一般,悄悄离我远去,我感到除了一股浓重的草腥味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不由悲哀起来,多年的风雨现实,已经使我们无暇顾及身边那些许许多多看似寻常的美好情趣了,童年时代和小伙伴们一块上坡打猪草摘野果、下河捉鳖摸鱼、满村子疯跑着捉迷藏的情景,像过电影似的展现在眼前,使人一下子陷入亦远亦近、亦真亦幻的童年回忆之中……的确,诸如生计、爱情、前途和对一种理想幸福的现实追求,这些所谓的大问题时常充塞脑际,使我往往无法潇洒自由地利用手中的时间,简单真切地关注大自然赋予的一切:永远深邃无边的星空,每天照样起落的太阳,一枯一荣的田野,山间永远清新的空气,蛙声此起彼伏的乡村夜晚……但对我来说,心中仍然能够拥有那样纯朴、那样真切的回忆?而我那生活在新西兰的女儿,将不复拥有那样的经历和回忆,她将在大西洋彼岸开始她童年不懈的奋斗。
“怎么?想起年轻时那些事儿?”老人看我抱着毛毛陷入沉思,开玩笑地问:“想女子咧?漂洋过海的那么远的。”
“没想。想小时候的榆钱儿为啥那么甜呢!”
“来来来,吃榆钱儿麦饭,城里就缺这个。”隔壁的大妹子端来了一木盘,有油泼辣子,葱姜蒜,还有两老碗蒸好的榆钱儿麦饭,放在老槐树下。绿盈盈白生生的麦饭,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儿。“你和二爷先吃着,我叫嫂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