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南太井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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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14/1/25
古埃及文明可能是人類最早的文明,在天文、數學、農業、建築等方面,埃及人都有早於其他民族的發明,其中有一個發明是直到今天還被反复運用并樂此不疲的,那就是歷史學家舒曼(Alan Schulman)稱之為「除憶咀咒」(damnatio memoriae)的行為。 在古埃及歷史年表中,各個王國、皇朝或國王存在的年代,一直沒有很準確的統一記載,在不同資料中同一王國、皇朝或國王顯示的時間跨度都不一樣,少者相差十年,多者要相差幾百年。一個能建造巨大金字塔的民族,不可能連簡單的年表都搞不清楚。有人找到了真正的原因,皆因古埃及乃祭拜多神之國,故埃及人將戰爭勝負、國運昌隆,作為祭献諸神的供品。若逢天災肆虐,五穀欠收,瘟疫流行,土地被外族侵佔,埃及人會覺得「無顏」以對諸神。於是將那些使得埃及人沒有臉面的無能法老「除憶」,將有辱國體的事伴滅跡,將征服者的名字抹掉、雕像「去臉」,眼不見為淨,以泄心頭之恨。
「除憶」作為一種懲罰,被稱為「抹煞記錄之刑」,意指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某一個人以及与此人有關歷史的存在。
古羅馬時代也沿襲了埃及人的做法,由元老院立法通過對於某些已故人士,例如叛國者、敗壞帝國名聲者施以「除憶之刑」,不僅消除他們在世時的一切功蹟,其生前曾經出現過的銘文、雕像、貨幣、文字記錄等等,全都要被銷毀、抹去或改寫,令他們變得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有人發現在保存下來的塞維魯王朝家族壁畫上,皇帝卡拉卡拉登基後,曾經抹除了畫中其兄弟蓋塔的肖像,迄今人們還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張被塗掉的臉。
近代與現代的統治者對話語權的控制以及思想的操縱,有了更大的權力以及用之不竭的資源、層出不窮的手法。
假如說古埃及、古羅馬只是除掉記憶,那末後來的人就不滿足僅僅是「除憶」,在抹掉歷史之時,還加以塗改、編造。把存在過的人,發生過的事,壞的說成是好的,好的說成是壞的,除了文過飾非,還無中生有,甚至為了美化与神化,對歷史人物選擇性「除憶」,抹去其罪錯,只留下其功績。
通過書籍、教育、媒體與文藝宣傳,抹掉或修改人們的記憶,扭曲人們的認知,從而改變歷史,左右人們的判斷,古今中外的統治者其實幹的都是一回事。他們幾乎總是喜歡想怎樣就怎樣折騰,而且還以為自己只要這樣做了,人們就會信以為真。
在讀冀朝鑄回憶錄時發現一件軼聞趣事,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訪華,与周恩來在北京機場有了第一次「跨越太平洋的握手」,中方翻譯冀朝鑄就站在周恩來身後。而第二天「人民日報」頭版刊出這張歷史照片却遭到了修改,周恩來身旁的不是冀朝鑄,而是換上了王海容。
尼克松的女兒茱莉.艾森豪威爾,當年曾隨其父訪華,親身見證這段歷史,她三十年之後再次應邀訪華,特意給冀朝鑄帶來了一張當時的歷史照片,該照片為美方人員當年從飛機舷梯上拍下,這才還原了冀朝鑄在周恩來身旁的真實畫面。
由此想到最近先後去世的民間人士莊則棟与紅線女,這两位文體界名人都有著卓越的才華與成就,曾經名揚中外、享譽國際,但是莊、紅二位在文革中的浮沉與表現作為,也成為其人生中不可繞過的一段重要歷史,因為這段歷史不僅反映了一代國人在空前浩劫中悲涼無奈的随波逐流,也暴露了某些人在身不由己的同時,逢君之惡、為虎作倀戕害忠良無辜的醜態惡行。
他倆的遭遇很典型,也折射了整整两代人的命運,莊、紅辭世,本可盖棺定論,為其一生作完整的評說,認清在那個年代是甚麼毒害了人們的心靈。完整而忠實地回顧這些人的一生,并非蓄意冒犯,再一次羞辱、貶低已故的死者,而是通過正確評價他們,讓他們成為許多過來人以及後來人的前車之鑒,只有這樣公眾名人的生死榮辱才能體現出真正的價值,而不是淪為統治者的玩物与工具。
紅線女的兒子馬鼎盛是「名咀」評論員,他對母親的坎坷人生曾作過一些回憶,也寫了一本《朦朧歲月》,我翻閱過其中一些篇章,很可惜馬先生對母親的評說,如書名一般朦朦朧朧,語篤不詳,淡淡幾句便算交代過去了。
人們看到的只是「七常」花圈与政治光環,虛無淺薄的溢美之辭,對他/她們的迷失,隻字不提,故舊同仁包括他們的子女,亦無人去探討命運弄人的社會根源,反思二人是如何成為悲劇人物的。
這一種對罪錯佯裝不知不見,迴避是非功過還心安理得的態度,表明我們之中有很多人的記憶与認知已經成功地被塗抹修改,也說明古埃及「除憶咀咒」在幾千年的漫長歲月里,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并且深深影響著我們。
「除憶」,從小處講頂多誤導我們無法正确認知某人某事,但從大處來講,種種「除憶」如此處心積累與巧妙,起了隱瞞罪惡、泯滅良知與歪曲真理的巨大負面作用,更為世間萬惡再度為禍人類留下隱患。中國向現代化轉型之所以一波三折,如此艱難,「除憶」之影響不容輕睨。
除憶魔咒之下,區區一張有關翻譯站立位置的新聞圖片,两位文體名人身後的評說,箇中已有這般混沌失真,那末近百年的歷史呢,更多的大人物與大事件呢,濃妝淡味、重彩塗鴉後面的真面目我們看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