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联合报》文扬时评 美国行四则 - 澳纽网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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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行四则

作者: 文扬    人气:     日期: 2012/5/18


一、曼哈顿笔记

今年的中国力研究中心学术年会在美国费城召开,我赶在会议之前一个星期住进了纽约曼哈顿,算是对这个美国资本主义的象征性的地区做一次近距离观察。

第一印象是,如果说当今世界是不同版本的资本主义之间的竞争,那么,美国版本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特点,可以用曼哈顿来说明。

其他暂且不论,以巨大规模的摩天大厦楼群的形式,对于资本主义商业霸权和金融霸权的那种嚣张的、狂傲的、不可一世的胜利宣告,在任何其他地区都不如在曼哈顿那么明显。

洛克菲勒大厦,克莱斯勒大厦,花旗集团大厦,数以百计的企业大厦,每一个大厦就是一个商业或金融帝国的大本营,所有的大本营集中在一起,互相勾连着,互相支撑着,互相激励着,共同构筑起一个运营整个世界的资本统治联盟。

每一个企业大厦里都有一个人数很少的决策核心,他们高高在上,密处深宫,与曼哈顿大街上的芸芸众生完全是两个世界。他们才是曼哈顿真正的主人,他们很忙,比各国政府官员要忙得多,因为他们是在经营他们自己私人的事业,而不是公共事业。但问题的要害在于,他们又的的确确是在运营全球人类社会,他们的影响力、执行力覆盖全球所有角落,力量上超过任何公权力,而本质上则完全是私权力。

理解什么叫做私权力高于公权力,什么叫金权高于政权,什么叫社会高于国家,曼哈顿是一个绝佳的示范。

游走在曼哈顿的摩天大厦丛林中,不看商店,不看行人和车流,专注地透视这些鳞次栉比的大厦,思考它们的起源、形成和兴衰过程,不难理解到:这就是美国力量之所在。这个国家真正的力量中心不在华盛顿,而是在以曼哈顿为象征的企业帝国大本营,在摩根斯坦利总部,高盛集团总部,花旗集团总部,微软总部,Google总部,Facebook总部,可口可乐总部,麦当劳总部,以及所有美国企业总部之间所形成的联盟体,或简称为美国金权政府。华盛顿的白宫和国会只是金权政府的办事处,其主要功能是:通过在全球范围内推广美国的价值观,推行自由民主,来为金权政府打开全球市场,攫取全球资源。这是美国版资本主义的本质。

美国的事业就是商业,历史上一位美国总统如是说。克林顿将这项工作称为扩大的民主Enlarged Democracy),布什的词则是自由日程Freedom Agenda),听起来都是政治词汇,实际上都是在给商业巨头打工。

然而,事物早晚会走向自己的反面。正如任何政权不受监督制约必定导致腐败并造成祸害一样,只接受打工服务不接受任何监督制约的金权政府,也不可能有所不同。自2007年夏天开始的全球金融危机,不是别的,就是美国金权政府的绝对腐败和超级祸害。记得小布什当时用华尔街的那些家伙们都喝醉了来胡乱地说明正在发生的事情,当然他要回避华尔街以自由的名义滥用绝对权力这个问题实质。

金权政府高于政权的政府,金权政府不受制约,这个美国版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弊病,在金融危机之后突显了出来,并在全球范围激起了强烈的反对和抗议。51号,正在华尔街参观的我,亲眼目睹了劳动节占领华尔街运动大游行。游行队伍从上午就开始集结,然后沿着第五大道一直走到位于下曼哈顿的华尔街。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游行人数的规模,不是五花八门的标语口号,不是严阵以待的纽约警察,而是华尔街的家伙们游行的家伙们两个人群之间所形成的反差——他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城市,但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位曾经属于华尔街人的朋友对我说,指责华尔街太贪婪并不准确,如果说华尔街有什么错,那就是华尔街的家伙们太聪明了,想要监管他们、制约他们的人都太笨了,政府不是不实施监管,问题是,每一次的监管都会被这些聪明人发明出各种办法规避掉,令其失效。

另一位朋友说,你仔细观察从华尔街的大楼里走出来的人,注意看他们的眼神,都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犹如假人。

带着这样的理解,再反观那些试图占领华尔街的游行者们,他们绝对是活生生的,五彩缤纷的,参差多态的,无论是眼神还是身体,都没有统一的特征,更没有机械的形态,他们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大杂烩。

前者很可畏,但很不可爱;后者很可爱,但很不可畏。现实是残酷的,两者一旦发生对立,可爱而不可畏者,必败。

第二天看新闻,五一节全美的抗议活动在有些地区导致了暴力冲突和财产损失。但在纽约一切都很和平。也许是当天的天气好极了,在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春日里,泛爱的情绪会上升,会抵消掉很大一部分愤懑乃至仇恨。

我承认,作为生活者的我,我会喜欢这个大都会,喜欢它的繁华、活力和多态;而作为思想者的我,我会冷对这个城市,在我看来,它是当今世界诸多问题的根源之一。▉

201252于曼哈顿

 

二、费城对话

中国力研究中心第二届学术年会如期在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城的喜来登酒店举行,会期两天,来自中国和美国的学者和企业家共二十余人参加了会议。

与去年的香港年会相比,今年会议最突出的特点是:整体水平有很大提升,深入的思想交锋非常充分,由于学者们之间在分析方法和观察角度方面互补性非常强,所有与会者都收获很大。

正如发起人所期望的,一旦排除掉泛意识形态化的思维方式和话语方式,共同本着一种保守主义的立场和态度探讨问题,即使是最为敏感的政治议题,也能以完全学术的形式展开。

我们所坚持的保守主义,既是一种立场,也是一种态度。这个两重性,在我们主办的这种学术研讨会上充分体现了出来。

美国主讲学者之一,Marshall M Meyer, 宾大沃顿商学院管理和社会学教授。他在讨论中主要关心的是中国经济中国有企业的问题,他认为,中国国有企业由于弊病多多仍然是中国经济中的重大问题,虽然劳动生产率近年来大大提高了,但他认为这主要是大量资本投资的结果,如果计算固定资本的资产回报,实际上是下降的。结论是,中国国有企业的全要素生产率,与私营部门相比,还是要低得多。而且,在国营部门,生产率与利润率几乎没有相关性。

这位经常访问中国并掌握了大量历史数据的教授,对于中国国有企业超常的关心,源于另一个方面的担忧,即一旦中国经济出现问题,美国经济和整个世界经济将会遭遇多大的冲击?

在讨论中,他画出了一个关于中国央行、商业银行以及各资产管理公司之间的货币关系图,并据此提出了一个问题:一旦中国出口部门赚取外汇的能力下降,央行与商业银行之间的债务关系将如何处理?是否意味着一场由中国引发的全球金融危机将不可避免?

美国主讲学者之二,Gleen ShadrakeO’Neil+Co. Inc.公司副总裁。他在演讲中将中国与其他发达经济体在众多理想条件和非理想条件方面进行了横向比较,其主要结论是,中国经济体已经占有了很多理想条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成功。而在理想条件方面,欧洲和美国都已经出现了很多问题,中国如果持续改善其条件,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在讨论中,他提出了一个颇有代表性的疑问:中国知识分子总在谈论民族自信的问题,他想知道,这个问题怎么会这么突出?中国有这么好的经济发展条件,这么勤劳聪明的人民,中国至少在经济方面已经不存在怎么也搞不好、屡屡失败的问题,为什么会没有自信?

来自中国的主讲学者中有两位名气很大的历史学家,一位是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社会发展研究所所长曹景清,一位是上海师范大学 历史系 教授、上海交通大学政治系教授 和 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预测专家萧功秦。前者2003年以一本《黄河边上的中国》引起学界轰动,2010年又出版了力作《如何研究中国》;后者是八十年代新权威主义的代表人物,著有《危机中的变革》、《与政治浪漫主义告别》、《萧功秦集》等。

与会的中国学者最为擅长的历史视角和政治视角,正好补充了美国学者割断历史、排除政治因素之后所得出的单纯的横向比较分析和单纯的经济数据分析。美国学者所提供的二维分析框架,在被中国学者加入了历史和政治维度分别成为了三维分析框架之后,问题的全貌就被勾画了出来,疑问得到了解释,新的洞见随之产生。

若仅仅从经济效率上衡量中国国有企业,通常都会得出大量负面评价。但在中国,国营部门显然还有政治效率的问题,一旦加入这个考虑,问题会变换成另外一个面貌。央行与商业银行之间的债务问题,在纯粹经济关系中难免导致金融危机,但在具有政治安排的关系中,类似华尔街崩溃这样的情况就不会发生。

两天时间的讨论,涉及到了众多的问题,甚至包括举世瞩目的薄熙来事件。在最后的总结发言中,我代表主办方对与会者说,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这样的研讨能一直持续进行下去。▉

201255于费城

三、华盛顿随想

从纽约乘火车来到华盛顿,只三个多小时,就见到了美国的另外一付面孔。

与曼哈顿资本主义原始丛林般的嚣张相对照,华盛顿特区却是一个颇为严肃的人为理念设计,街道宽阔,建筑古典,环境优雅,气氛庄重。的确,不同的城市环境塑造不同的居民类型,行走在这个根据美国宪法设计建造的,云集着18-19世纪新古典主义华丽建筑,吸收了罗马、巴黎和伦敦等老欧洲帝国首都气势和风格的城区,每个人都会受其影响,步速会变得沉缓一些,表情会变得郑重一些,好像大楼上的每一个窗户都在发出提醒:这不是曼哈顿了,这里是华府,是思考大问题、处理大事情地方。

有一点相同,两个地区都是全球的轴心,都在夸张地诠释着什么叫世界性的权力。曼哈顿是全球商业和金融的权力中心,华府是全球政治和战略的权力中心。

沿宾夕法尼亚大道步行,绕过财政部大楼进入总统公园,经过舍尔曼将军纪念碑到达白宫南草坪的围栏外,就身处在这个联邦都城的中心了。

似乎连空气都有些凝重,让人感觉到历史与现实在这里紧张地纠结着。若不是如此这般的这样一个历史,今天的美国都城不会如此这般的模样,都城中的人们也不会如此这般地思考问题、作出决策;同时,此时此刻在这个都城各个重要建筑物中所讨论的事情和签出的文件,又毫无悬念地共同汇成了当下的历史。

围着白宫绕行一圈,信步走进一家西餐馆坐下,环顾着周围一桌一桌边吃边谈的人们,甚至隐约间能够听到无形力量之间的撕扯和碰撞声。历史有历史的逻辑,现实有现实的逻辑,历史告诉今天的决策者们应该这样,现实又告诉政治家们应该那样,正是身处在这样的漩涡中,华府的人们才有如此之多的思考和辩论。

今日的美国,似乎又处在了一个焦虑不安的历史时期,持续了一百多年的美国世纪正在显露即将终结的迹象,过去的路还有没有继续前行的里程?前方的路又将通向哪里?白宫附近的广场和建筑物前有很多铜像雕塑,这些美国历史上的人物大都被塑造成昂首挺胸目视前方洞悉世间万物的样子,假如哪天都一起开口说话,不知道他们对于今日美国会发表什么看法。

在一本近两年流行于华盛顿政坛的畅销书中,作者将1978年中国开始的改革开放进程解释成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一个原本以为会终结于1989年天安门事件的短命改革,却以超出所有人预料的规模和速度对整个世界造成了持续的冲击。这个冲击是如此之大,甚至已经开始挑战美国近三十年来始终未变的关于全球化会带来合作共赢的乐观主义信念。

未来不是共赢的,而是零和的,是你上我下、你兴我衰,甚至是你死我活的,作者如是说。

1978年底坐在主席台上主持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邓小平,不大可能想到三十多年后的人们会这样来评价他当时的所做作为。而1999年时曾宣称与中国人进行自由贸易,时间会对我们有利的布什总统,也不大可能想到此话的有效期甚至没能持续到他的任期结束。

任何帝国都会经历兴衰循环。走在华盛顿特区的街头,我意识到,正是这个念头本身,成了华府政治家和学者们焦虑不安的深层根源。

某位印度哲人说,一个观念一旦开始流行,世界上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住。

201259于华盛顿

 

四、再看唐人街

纽约算是名副其实的国际化大都市,其多元化和国际化程度,其他任何大城市都比不了。若想看看在盎格鲁-撒克逊主导文化之下其他文化的共存状况如何,到纽约各个街区转一转即可一览无余。

在下曼哈顿区,华尔街、SOHO、小意大利、唐人街这四个街区都相距不远,步行一圈逐一走下来,也就是半天的时间。

华尔街,建筑气势逼人,街道整洁肃穆,没有多少商铺,甚至咖啡店都很少。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永远给人以超现实、超时空的感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不属于当地和当下,只属于远方和未来的精神取向,金权统治者的霸气和豪气直冲云间。

SOHO,典型的老欧洲,店铺雅致,街道古朴,艺术画廊还在日常生活中占据着位置,与时装品牌店和咖啡店共享黄金地段。历史的凝重感、艺术的空灵感和时尚的飘动感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每一个树荫遮掩的角落,反映着一种对传统欧洲的顽强捍卫和守护。

小意大利,欧洲文化的南部边缘,被SOHO排除在外,推向唐人街,散漫、世俗、当下、人间烟火。带着老欧洲店铺的讲究,也不拒绝华人商铺的入侵,不太认同北方的刻板,却也与彻底的东方唯物主义、商业主义保持着些许距离。

再看唐人街,凌乱肮脏、蝇营狗苟、全无秩序,小生意、小商品的洪水淹没一切,最极端的世俗主义、物质主义、商业主义,一切高远、出世、理想主义的追求全部放弃,不要艺术,不要格调,不要规矩,不要整洁,只要吃饭和赚钱。遥望华尔街,它彻底臣服,决不挑战;紧邻SOHO,它接受对比,无意模仿。令唐人街年复一年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存在方式,宁肯面对冷眼、鄙夷也决不做任何改变的内在动力是:它已成为黄皮肤、黑皮肤、棕皮肤各民族低收入物质主义者的乐园,在白皮肤富人们把自己安顿在空中楼阁中之后,正是外表其貌不扬的华人商贩凭着特有的精明和勤劳成了地面王国的实际领导者。

布罗代尔曾将资本主义分为两种,一种是看不见的,只与远程的、大宗的、虚拟的大笔操作有关,另一种是日常的、可见的、菜市场式的小额交易。以此观之,纽约的华尔街和唐人街正是这两种资本主义的两个极端典型。

不难设想,对于那些从未去过中国、以为中国不过就是放大的唐人街的人们来说,让他们相信中国即将超越美国成为世界老大、中国即将统治世界之类的说法,实在太难了。就凭唐人街里开小店铺做小生意的那一套,就能打败华尔街、征服SOHO、同化全纽约吗?你只是一种寄生在多元文化中的边缘文化,依赖宽容和平等的信念苟且生存;你并没有创造出整套的文化范式,并没有多少重大的科技发明,只是依靠廉价的仿制占据了一部分消费市场;一旦规则改变,一夜之间就能让唐人街从纽约地面上彻底消失;凭这么一个卑微的地位,侈谈什么中美竞争、中国超越美国,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实话说,且不要说别人不相信,唐人街里的中国人自己首先就不敢相信。君不见,全世界到处都在谈论中国崛起和中美竞争,而唐人街却丝毫不为所动,脏乱差如旧,蝇营狗苟如旧,难民情结、苦力情结、流亡情结如旧,一百多年前从广东、福建乡村里带出来的那点边省民俗犹如传家宝似的保存至今…

虽然可以理解,并已固化为一种生存方式,甚至也有部分的成功,但仍然不能成为海外唐人街固守传统陋习、拒绝与时俱进、实行自我变革的理由。

奥克兰一直没有唐人街,不是坏事。■

2012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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