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南太井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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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14/3/21
去冬某日清晨,由派希亞搭渡至羅素(Russell),此乃四度造訪小鎮。
在海灘紅花樹下遇到兩位衣衫襤褸「醉漢」,其中一個漢子腰圍蘇格蘭裙,格子絨布髒舊,皮帶上挂搶插劍,頭頂插羽毛的大沿帽,滿面烏煙。一八三一年達爾文乘「小獵犬號」環球航行路經此地,滿目皆是類似我見到的這些水手醉漢,縱飲淫亂,東歪西倒,遂在日記中稱羅素鎮為「遍地社會渣滓」。
他目睹當地民眾無衣無鞋,沾染惡習,墮落不堪,極之失望,形容紐西蘭為黑暗之地獄,申言這類民族,尚須進化二千年方能文明。五年後達爾文舊地重游,驚見基督教傳入之後,小鎮初現規模,人們築屋而居,種田植樹,惡習大除,不得不嘆息上帝教化之大能。
我在海邊遇到的十九世紀浪人,是羅素「鳥人節」的助興表演之一,他們在鎮中的出現,增添許多舊日時光的歷史感。從今天一早開始,數倍於小鎮人口的游客就由水陸湧入,把不到一公里長,清幽寧靜的海濱林蔭路擠個水洩不通,咖啡屋、酒吧席無虛座。
面海的一幢幢維多利亞木屋,大都漆成白色,平日門窗緊閉,帷簾低垂,今都門戶大開,合家在庭院里閑坐,笑看海邊節日盛況。從長滿花草的柵欄外走過,可以瞥見家家廳堂不同的擺設佈置,古老吊燈,大穿衣鏡,水彩油畫,陳放茶具的原木大櫃,淨無纖塵,樸素淡雅。箇中可見生活品質的講究,現代中有古意,對歷史傳統的眷戀。這種英國人過日子的紳士派頭,并不顯山露水浮於表象,那是蝕入骨子里的氣質,裝不來也學不到的。
羅素小鎮濃醇英國味道適宜細品,切忌心浮氣燥。徜徉其間,屋宅庭院、路人衣著的精巧雅緻,總令人聯想到夏洛蒂‧勃朗特小說的「一尺象牙精雕細琢」。鎮上多見婦女,顯得有點陰盛陽衰,淑女衣裙窸窣,柳絲槐蔭光影,她們所搽名牌香水在空氣里經久不散,衣著的搭配看似隨意,其實相當有心思,把普通的衣服穿出品味,也是一種生活的藝術。羅素嫵媚動人的另一面,與紳士瀟灑的陽剛相映成趣。
鳥人節的緣起,端賴幾個本地客喝啤酒的閑聊,靈感是否得自希臘神話里插翅高飛的西卡洛斯,又或是參照墨爾本及全球各地的鳥人節,迄今不得而知。只是在舉辦了四屆之後,越來越多人看到這個節日能為冬季里蕭條的小鎮,增添幾分生氣與樂趣。
走上那短短的棧橋,望見孩子們在家長幫助下,蹲在沙灘上挖沙「尋寶」,海風送來意大利麵酸甜兼有之的香氣,一堆「大胃王」正准備參加狂吃意大利麵的競賽。那些打扮得奇形古怪的「鳥人」,正步上碼頭,他們要在沒有任何彈射與動力的情況下,縱身跳進冰冷的大海,在零點幾秒的瞬間,鳥人的服飾与跳姿都可能被觀眾所欣賞。鳥人之中曾有一位點燃煙火跳海的,在空中留下幾道彩色的煙霧,動感十足,如果他沒有拿到冠軍,就實在太可惜了。
天氣極好,雲淡風輕,歡呼聲此起彼落,忽見在屋檐下有個吹陶哨的男人,戴米黃小圓帽,身穿白西裝,翹起腿坐在鑄鐵花飾椅子上,悠然自得閤眼吹哨,那鳥形陶哨發出一種細微柔弱的清音,隨著和風輕揚,踩滑板的女孩停下來了,牽狗的老人停下來了,抱嬰孩的母親停下來了,駐足凝神聆聽,那人并不在意,依然在吹他的陶哨。
攜一冊書,端著咖啡,在遠離節慶中心的一張長椅上坐下,離下一班船還有個多鐘,我向視此為人生中難得的閑隙。漲潮時海浪可以拍打到離長椅咫尺之處,然而此刻潮已退盡,裸露出一大片暗紅的砂礫。幾隻寄居蟹匆匆地爬進反扣的舢板底下,仿佛正赶赴一個聚會。鳥人節的喧囂之中,此間仍有一方靜地,容我旁觀那遠遠的歌舞樓臺,聽那如歌的陶哨唧唧而嗚。讓海的微風掀動手中書本的扉頁,那些雋永的佳句在冬陽下閃爍著百年不衰的光芒,讀她動己心弦之餘,只教人概嘆浮生若夢……
啊,真正的情趣,原來是獨處,是自得其樂。
羅素,這正是我喜愛妳的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