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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媽媽的煩惱(连载)

作者: 李蘊    人气: 3029    日期: 2014/8/11


       (一)

 

記得我8歲那年,爸爸和媽媽離婚了。爸爸把我送到上海爺爺家,讓爺爺奶奶照看我和弟弟。第二年有一天爸爸突然從東北來到上海。他牽著我的手,我們默默地走在南京路上。我抬起頭,看到霓虹燈的光射到爸爸瘦削的臉上。他高度近視的眼鏡後面,好像少了一些憂鬱。我深深舒了口氣,說話的膽子有些大了,我崇拜爸爸,他在我心裡非常高大。我們就這樣手牽手地並排走著,身後總跟著一長一短兩個身影。爸爸平時很忙,我很少能聽到他講點什麼,他越不說話我越愛他。爸爸媽媽的長年爭吵使我變得極為敏感,夜幕下我覺得他好像要對我說什麼可又一直沒說,我等待著他的猶豫覺察到他的一絲不安。我懂得這麼多年爸爸為媽媽很痛苦我不會給爸爸再添麻煩。我已慢慢學會了咀嚼,吞咽,沉默,和謙讓。

在一道街口的拐彎處,爸爸停下來俯身看著我。他輕輕說,今天晚上你會見到一位媽媽,是一位新的媽媽。你見了她願意叫她一聲“媽媽”嗎?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新媽媽,也不知道這個媽媽和我有什麼關係。可是爸爸從來都沒求過我什麼,現在不管他說什麼我都會聽話的。我很快點點頭,跟著他走進一個狹窄的巷子,爬上一個半明不暗的樓梯,再往左拐,走進一間不十分寬敞的房間。

新媽媽迎了出來,她和舊媽媽個子差不多高,皮膚白皙,梳著大多上海女人愛燙的髮型。因為緊張我沒敢多看她的眼睛。

我第一感覺是她像位老師。

她的確是一位老師。是上海向明中學高中三年級的語文老師。

她微笑著看著我,我有些放鬆了。我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美,目光柔和著,總喜歡笑著看著你。

就在這一刹時,我察覺到爸爸的暗示。

我張了張嘴,終於生硬地叫了一聲:媽媽。

新媽媽聽到我一聲叫,開心地笑起來。她的笑聲很好聽,透著發自內心的歡快和文雅的節制。她笑得身子有點往後傾然後向前俯視我,拉著我的手到一個方桌子前,桌上放著一盤剛洗過的蘋果。

我回頭看看爸爸。他好像剛松了口氣,用平靜的目光注視我。我認為他在感謝我,我為此感到得意。從此我知道了我生活中多了一個新媽媽。

那天晚上我被安排睡在爸爸和新媽媽的中間。我很不習慣,既不敢出大氣也不敢翻身。我長這麼大幾乎沒跟大人睡過,更何況身邊多了一位元剛認識不久的新媽媽。朦朧中我努力尋找著她和媽媽的區別。親媽媽活潑開朗,愛唱愛跳,有一副大嗓門,說話直來直去,典型的從戰爭中走出來的女八路作風。新媽媽氣質文雅,性格溫柔,走路辦事輕手輕腳,用大人的話說是“生怕踩死一個螞蟻”。她說話輕聲且慢條斯理,這真是八路軍出身的媽媽沒法比的。以後長大我明白了,這才是和平年代爸爸最喜歡的那種女性。

兩位媽媽也有共同點:她們歲數差不多大,個子差不多高,都長得很漂亮,只是親媽媽長得有聲有色,新媽媽長得儒雅秀氣。

半個多世紀過去後,爸爸和親媽媽先後都去世了。2012年的一個夏天,我去北京看望已經86歲的新媽媽。因我長年在外地,每次去彼此總是感到有些陌生。我們客氣地寒暄著,相互打聽對方的情況。我看到她在一點一點整理爸爸的遺物,包括所有的作品,報刊雜誌的剪裁,爸爸生前的有意義的用品,以及幾乎所有的來往信件。然後她一篇一篇分類登記造冊,一個字一個字整理出長長的目錄。

 

新媽媽告訴我,她給爸爸生前的戰友和同事發去一封封信,請他們寫一點對爸爸的回憶。只要是還健在的老同志的通信方式都被她一點點打聽到了。那些老同志竟真的寫來一封封回信,留下了對爸爸懷念的點點滴滴。然後她又一封封登記造冊,把所有的資料分類放在一個大玻璃櫃裡。

她在等什麼?她說她有生之年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要為爸爸出一本傳記。她說這件事她一定要做好,這是她頭等的最重要的一件心事。可是現在眼看自己越來越老了,她生怕有生之年完不成自己的心願。這是她晚年唯一的煩惱。

我強烈地感受到她和爸爸的感情。從我小時候第一次看到她,這種感受就一直伴隨我。

閒聊中,我問她,您當年是怎樣和爸爸認識的呢?

問這句話時,她一點沒感到意外。我們共同感覺到了自己作為過來人的成熟。我們好像兩個老朋友,又好像一個記者和一個被採訪者。當然,我沒有太多作女兒的感覺,但我面對的,是一位我很尊重的長輩,一位可敬的繼母。

這時新媽媽坐在靠窗的一把沙發椅上,身側後的光勾出了她依然優雅秀氣的臉的輪廓。她的皮膚還是那樣白晳,只是多了些細紋和一些灰白頭髮。她慢慢地向我講述幾十年前的事情,她表述還是那樣清晰,那樣有條理,那樣平靜。

“你的小姑姑和我同在上海向明中學工作。那時我已經離婚了,帶著兩個兒子。小姑姑常到我這邊說話,我們還一起出去吃飯。不久,有一天她對我說,她的大哥離婚了,問我能不能和她大哥認識一下?

“於是那天我們一起去看電影。你爸爸由你二叔陪著坐在後一排,你小姑姑和我坐在前一排。從電影院出來後你爸對我說了一句話:‘我除了有兩個孩子和一堆書,其它一無所有’。這句話給我印象非常深刻。

“以後你爸爸給我看了他當時寫下的日記:想念她——美而聰慧,柔而堅韌,靜而敏捷,真而賢達。”

這是爸爸在見到新媽媽後送給她的十六個字。

現在她坐在我對面。她86歲了,可說到她當年和爸爸的相愛,仍然還有些羞澀。她不願多說,好像覺得她那一代的感情沒必要說得太多,因為這種感情只屬於他們自己。

當新媽媽走進爸爸的生活後她可能才知道,爸爸除了看書寫作幾乎什麼都不會。用家裡阿姨的話說,“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於是照顧爸爸的生活成了新媽媽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把自己兩個兒子留在上海請父母幫助照顧,隻身一人來到東北照顧爸爸和他的兩個孩子——我和弟弟。她用“柔而堅韌”的性格迎接生命中第一場暴風雪,頂著零下三十度的嚴寒進入長春電影製片廠做編輯工作。

每天清晨起來,她一定要先泡上一杯熱熱的清茶送到爸爸的書桌上。她燒得一手好菜,直到現在我還在向她請教做菜的學問。她的菜譜裡總是有炒青菜,東北人叫油菜。她炒的青菜又綠又嫩,爸爸很愛吃。以後我也愛炒青菜,可是火候總是把握不好。有一次我專門向她請教炒青菜,她在廚房裡為我邊演示邊講解,她教我怎樣看著菜的顏色變化調整火候,叮囑我放鹽和出鍋的時間。每次做一鍋白米飯,她總是親自把中間最熟最爛的部分最先乘給爸爸。爸爸外出開會,竟幾次發生和別人穿錯衣服的事,她就細心地在袖口縫上爸爸的名字。每天幾點到幾點該喝水吃藥,幾點到幾點該燙腳睡覺,她都關照得無微不至。

新媽媽和爸爸走到一起後又生下了一個小妹。那時爸爸的收入雖然不低,可他大部分都拿去買書了。家裡要承擔起前前後後五個孩子的生活費用。作為教師的新媽媽並沒有多少與孩子尤其是與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相處的經驗,於是和孩子間無可避免地會出現磕碰。可能天下的繼母都會面對還沒長大的,不太懂事的,不成熟的孩子,都要逼著你去解決意想不到的難題。於是,這成了她與爸爸結婚後最先遇到的煩惱。

好在我們五個孩子很快都長大,我們回報她更多的感謝、理解和信任。漫溢在家庭中寬容和諒解的溫馨氣氛使二老得到許多安慰。

沒想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爸爸一夜間竟然作為全省第一個大“叛徒”被揪了出來。

這一事實,著實把新媽媽驚呆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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