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媽媽曾對我說,她反反復複想爸爸那些作品:《上甘嶺》、《党的女兒》、《劉胡蘭》、《呂梁英雄》……哪一部也不像是叛徒寫的呀?!她又仔仔細細回想爸爸給她講過的歷史:在革命隊伍中一路走來,最後從延安走到北京,哪一步像是個叛徒呀?可是那個年代,誰又能對這場革命提出懷疑呢?於是信還是不信,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煩惱。
她再次面臨人生的選擇。這次選擇與她兩次選擇丈夫可完全不同。 這次是革命與反革命的選擇,是繼續和叛徒生活下去還是和他一刀兩斷的選擇。她說她猶豫過,最大的顧慮是她值不值得為爸爸繼續付出。不錯,她為了爸爸離開了上海,告別了她熟悉的工作,替爸爸照管兩個不是自己生的孩子,還要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爸爸……她作出的一切都因為她愛爸爸,沒想到到頭來愛上了一個“叛徒”。
煩 惱變成了痛苦,痛苦促成了決心。那天爸爸從關押的“牛棚”回來,她非常嚴肅地問爸爸:“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倒底是不是叛徒?你有沒有出賣過同志?我也老 老實實地告訴你,如果你真的出賣同志了,我不想跟你了。但是如果像你說的,你沒有出賣同志,那我再苦再難也絕不拋棄你,堅決和你在一起”。
這 段情節我已經聽過好幾次了,每次聽了心裡都很痛。我為爸爸心痛,我能想到那時爸爸的心情——正在挨批挨鬥的爸爸如果再離開了妻子他將怎麼活?!我也為新媽 媽心痛,平時那樣文靜儒雅的她要下多大的決心才能說出上面這些理智得不能再理智的質問!事實是爸爸不止一次地堅定地對新媽媽說,他從來沒有出賣過同志。那 次是組織上在革命非常時期為了保存革命力量決定讓他們履行手續出獄繼續工作,不由個人負責。這段歷史早在延安就向組織彙報了。“文革”中又和“61個叛徒集團”攪在了一起重新被揪了出來。
新媽媽最終相信了爸爸的話竟沒有相信那場革命。她是冒著當“反革命家屬”的危險再次選擇了爸爸。以後她對我說,如果她當時離開爸爸,她下半輩子都不會得到安寧。
更 苦難的日子接踵而來。不久爸爸戴著“叛徒、反動學術權威和走資本主義當權派”三頂大帽子被遣送到東北一個貧窮的村子裡勞動改造。爸爸被剝奪了一切權力,包 括他的工資和戶口。於是我們五個孩子加上爸爸全靠新媽媽一人的工資生活。城市裡沒有家了,我和弟弟白天在馬路上溜達,晚上睡到火車站的長椅上。後來我們各 自找同學家住,好幾位善良的父母收留了我們,我們經常有了一口粥喝,有了一塊苞米面餅子吃。新媽媽顧不了我們了,可她永遠沒有忘記每個月按時付給我們法定 的生活費。靠著這點錢,我和弟弟活了下來。我們第一批奔赴那個陌生而荒涼的前郭爾羅斯大草原,靠掙工分熬過了每一天。
那年冬天,我拿到了爸爸和新媽媽在農村落戶的地址。我決定去看望他們。坐了火車轉汽車,汽車下來坐馬車,一路的寒風顛簸把我的心都冰透了,我不知道瘦弱的爸爸和大家閨秀出身的新媽媽在那裡怎樣生活。
到 了農村的家後我真的是深感意外。那是一個靠種旱田生存的農民村,睡的是火炕,燒的是苞米杆,用搖軲轆把挑井水喝,灶上的大鐵鍋飯菜一鍋燴。爸爸學會了從井 裡搖水挑水,還會燒炕、摟柴。新媽媽更有本事,她不但會在灶上做飯炒菜,還在院子裡養了雞、鴨,就差一隻豬了。房子後面是一片樹林,白天她們把成群的雞放 到林子裡,晚上再收回來。有一天她非常喜歡的一隻小鴨子失蹤了,她心疼地在房前房後“呷呷”地尋找,最後判決是被黃鼠狼吃掉了,為此她難過得叨叨了好幾 天。春天他們還在院子裡開了塊菜地,翻土撒籽,澆水上肥,真正過起了“采菊東籬下,幽然見南山”的世外桃園的生活。
夏天到了。作為“叛徒”的爸爸是不能和村民們一起幹活的,於是他不是去喂豬,就是一個人拿著個糞叉子去撿糞。新媽媽頂著烈日,忍受蚊蟲叮咬,陪爸爸奔跑在無邊的大草甸子裡。累了一天回到家裡,爸爸可以休息了,新媽媽還要燒水做飯……眼看她美麗的眼角熬出了細紋,皮膚也日見粗糙,別說周圍下鄉的“五.七”幹部,就連爸爸自己都幾次勸新媽媽帶著她的孩子離開他。新媽媽總是那句話:“你不是叛徒,我為什麼離開你”。
這是我為什麼終生感激新媽媽的原因。她讓我相信正義,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深沉高貴的愛情。
1976年以後,毛澤東去世了,“四人幫”被抓了,中國雲開霧散了,家裡充滿了希望的陽光。新媽媽作為最後一批下鄉幹部被抽調回電影廠,爸爸作為“隨軍家屬”一同回到長春。可長影一時沒有房子,他們被安頓在一所學校的一間教室裡。
全家人都認為這回爸爸的問題總該有個著落了。省裡落實老幹部政策,居然把我抽調到汽車廠工作。十年的苦難讓我受寵若驚,我自認為新的生活開始了,一切可以從頭來了。我鄭重向家裡宣佈,我要申請入黨啦。我很認真,因為我覺得自己終於面對一個很燦爛的前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