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穆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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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15/2/23
孩提時代的新年,因太久遠,早已和農貿市場大木桶裡歡跳的活魚、四處亂爬的雙鉗螃蟹所混淆。依稀只記得穿新衣的喜悅,還是政府發的。(注一)
嘴上有了茸毛,血氣方剛,卻正逢紅旗高舉,一腦門子的鬧革命。過年成了四舊,掃地出門,一晃就是十年。
工作了,分配到上海。南方傳統的“四舊”文化在百姓市井中非常根深蒂固。光天化日之下手捧紅寶書、口中念念不忘繼續革命,轉身就商量這新年怎麼過。所以,南方的過年倒還記憶猶新。
岳母是個“退休”的里弄“幹部”,不識字。文革初期非常“榮幸地”被貼大標語:“打倒XXX”!還賜上紅叉,名字倒寫。革命了半輩子的她想不通,從此甩手不幹了,一個月十五塊的“退休金”領到人間盡頭。
在家裡她“領導作風”不改,仍然是“運籌帷幄”於油鹽醬醋之中,儘管她手下的家庭成員個個識文斷字,卻絲毫不能動搖她的統領地位。
過年這項大團圓工程當仁不讓地由她領銜。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岳母就算計開來:今年的大菜以羊肉為主。在青海山溝裡工作的我三弟結婚,攜新媳婦繞道上海,順便捎了一袋子冰羊肉。這在每月每人憑肉票只能買四兩肉的年月,無疑是個天上餡餅。那可要精細安排,利用北窗外“天然冰箱”一定保證年三十吃到上好大肉。另外,浦東的“羊糕”很好吃,用白水加佐料連羊肉一起煮,成功後晾涼結成肉凍。上桌時切成一塊快,淋上香醋、蒜泥,清口不膩。
“呐伯京甯曉得巴烏居哪能吃法?”(注二)岳母對我說,她一直認為這就是普通話。
我搖搖頭。做了幾年倒插門女婿,上海話倒是能聽懂,只是大白鵝見過,沒吃過。岳母之所以講這話,全因為今年不知怎的,政府忽然有冰凍大白鵝供應,每戶憑戶口名簿一隻。不管你愛吃不愛吃,不買也沒別的供應。岳母倒是不怕,她是烹調能手,就是四條腿的桌子,她也不怵。
冰凍大白鵝是我去買的,要排隊,我上班自由,去不去單位沒人管。
那年月,過年一大難關不是躲債,都是千年的狐狸——全在聊齋裡。上下都是幾十塊錢一個月,沒必要借,借了也沒用。你要的東西全憑票,什麼自行車票、縫紉機票、布票、點心票,有錢也不能多買。至於汽車、冰箱、電視機、電腦、手機等,對不起那時還沒有,就是有了,絕對憑票。
那年月的難關就是排隊,買什麼都要排隊。尤其平時少見的年貨,那些政府發的,憑票的,更是生怕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天還濛濛亮就得去排隊。
到了供貨點,早有一大串人排隊了,說他們隔夜就來了,沒人不相信。站在人群裡前胸貼後背幾十分鐘過去了也不見挪窩,不時前面吵起來人也紮成堆,原來有人插隊。半天過去,仍是蝸牛爬步,時間毫無價值地消逝,化成我人生中枉留的一段空白。好不容易揣到盡頭,面孔就像冰鵝一樣的售貨員從櫃檯裡甩出一隻冰鵝,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就往籃子裡塞,收錢,往戶口本上蓋戳,就再也不理你了。
載回家,很快岳母將白鵝化凍、洗淨、風乾,再塗上粗鹽、花椒,放入盛器內用條石壓住。
“格樣子過尼辰光好吃了”(注三)岳母滿意地說。
接著花同樣的時間,受同樣的難,還要排隊買粉絲、帶魚等等。就像唐僧西天取經必受九九八十一難,小小百姓備齊年貨,也需九九八十一排隊。晴天寒風淩厲刺骨,雨天冰水濕冷成泥,直到年前頭幾天長龍隊裡擠到天黑,總算用盡票券,蓋完戳,人吐了一口氣,像浴火重生。
夫人家過年有三樣菜必備:沙拉、素什錦、甜酸銀絲芥菜。我家的沙拉雖是西菜,卻合上海人的口胃,不知是否改良過,有人也稱上海沙拉。食材:土豆、蘋果、胡蘿蔔、水煮雞蛋、紅腸、酸黃瓜。蘋果、雞蛋和煮熟的土豆去皮切成小塊,紅腸、熟胡蘿蔔、酸黃瓜切丁,混在一起紅橙黃綠煞是好看。關鍵一道工序:拌沙拉油。通常由我這個只會吃不會做的人幹,因為它單調、易做。先取出生雞蛋白,只留蛋黃於小碗中,加少許醋稀釋蛋黃,再用小調羹將素油一點點滴入蛋黃碗中,同時用筷子順一個方向攪拌,如此往復,待蛋黃借油和醋膨脹到大半碗時即大功告成。此人工沙拉油製作需費時一兩個鐘頭,不是我太饞它,真不想幹。
素什錦外面有賣的,但與岳母做的味道相差甚遠。自家人不計成本,木耳、黃花菜、茨菰、油放足自然好吃。此菜為冷菜,年前早已做好,盛入超大搪瓷盆內很是誘人,我常趁岳母不備偷吃幾塊。甜酸銀絲芥菜是解油的,每年必備。岳母很有信心:當年夜飯吃到最後它最受歡迎。
靚湯在上海大餐中必不可少,印象裡我家過年的湯像是個“大雜燴”有油豆腐、粉絲、肉圓、魚圓、百葉包肉、蛋餃等,臨端上桌時再燙上新鮮菠菜,熱氣騰騰很有團圓氣氛。
蛋餃是自家做的,我自告奮勇願擔此重任,原因是比做沙拉油好玩多了,又圍爐製作,忒暖和。岳母早已安排好,空閒時將煤油爐端出,調成小火。我手持一舊大湯勺,用小塊生豬皮在熱勺裡抹勻,倒少許蛋漿,“刺啦”一聲蛋漿結成圓形皮,趁還有小量漿液尚存快速挾入肉餡,翻成餃子狀,待漿液粘連,蛋餃即成。
年夜飯備到這個程度,已是接近尾聲,全家上下總動員向著大年三十衝刺。那時排隊的痛苦、加班加點做年貨的勞累全被過年的喜悅所包裹,沒有一絲的恨怨。
大年夜終於到了,眾人將靠牆邊的山寨紅木八仙桌移出,高低方圓不一的椅凳們並肩圍了一圈。岳母早已做好的涼菜包括蒸熟的鹹鵝肉——誘人的紅色並散發出濃郁的火腿香,全拼在一個大瓷盤內,擺放桌當中。親人們七嘴八舌爭議“梁山泊排座次”,凳子搬來挪去,其中廚房裡不時傳來“刺啦,刺啦”岳母緊張的熱炒聲。年夜飯終於拉開了鬧忙的序幕。
這是一年中所盼望的最美妙時光,似乎所有付出的勞累、企盼、爭鬥、煎熬、貢獻都要在這一桌子的豐肴中兌現。平日的清苦對比眼前的腴富,一種滿足、欣慰盛滿整桌。新年就在這一年中稀有的歡樂裡留下難忘的記憶。它是珍貴的,喜慶的。
反觀現在的年月,盛宴時時出現,動不動就杯觥交錯,過年的慶典早已被轟轟鬧鬧的平日所淹沒。有時過年已不是引頸期盼的嘉年華,反而有一種迫不得已的負擔,累了一年幹嘛 還要再累呢?真想躲在一處無人的角落裡清靜清靜。
人富裕了,更自由了,也更累了,你還想過年嗎?
注一:解放初期我們曾享受過暫短時期的供給制即生活用品全由政府派發。
注二:上海話:“你們北京人知道鵝肉怎麼吃法嗎?”
注三:上海話:“這樣子到過年的時候就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