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詩說﹕大門是房的嘴,供人財進出,窗是眼晴和鼻子,用來遠望和呼吸。
窗外世界,窗內乾坤,生活里無人可以離開一扇窗。
兒時憑窗,為的是看那西關鬧市往來的人流,迎新的花轎,送殯的隊伍,挽菜籃子的主婦,載客的三輪車,更是盼望雞公欖小販的身影出現,以零錢換取他擲欖入窗的絕技演示。從樓上俯瞰一片瓦房,足以窺見四鄰窗內一角,床上竊玉偷香的膚光肉影,媽媽為嬰兒換尿布,家人共進晚餐,被激怒的父親教訓兒子……最駭人的,是對過小樓臨街一扇窗,出現過一個紅衣婦人背影,凝固了似的一動也不動,滿街男女指指點點圍觀,待母親把我從窗邊拉開不許再看,這才知道那女人已吊死在窗戶上。
這是我第一次發現,無限風光的窗戶,原來也可見識死亡。自此每每望去窗外,都竭力避免看那一扇窗,只知道過了很久很久,它都沒有燈光,始終黑黑的。
入夜穿越大街小巷,每一扇溢出燈光的窗戶,就像人生舞臺的場景,不同家庭有不同佈景,出場人物也不同,破落望族、升斗市民,在窗內交談,進食,說話和爭吵,縫衣做飯,讀書,奏樂,對弈……我放慢腳步逐一巡視,雖然隔著玻璃聽不見任何聲音,但想象得出這些人的悲苦喜樂,不外乎是朝生暮死的過眼雲煙。
青年時代女友的窗戶,既迎人又拒人,雖然在樓下呼喚她的芳名,窗戶卻不是每次都打開。叫了兩聲,若她的窗扉緊閉,自尊心強的我會扭頭就走。數日後她來信埋怨,你為何匆匆離去,其實我就立在窗邊,只等你再叫一聲,便立即開窗與你相會。
她窗戶外面的風景永遠那麼美,西關人家屋頂五色斑駁,南國春夜雲淡風輕,一切都令人迷醉,皆因有她陪伴在側,這時的一扇窗,往往成為我倆憧憬未來的夢幻之窗,連木檻上的積塵蛛網都是美的。
動亂之中她不辭而別,閨房的小窗從此不再開啟,每行經她家,習慣了抬頭望窗,只見它關得死死的,里面的窗簾也放了下來。除卻對她永永遠遠的思念,只覺得人生為何這般殘酷,只讓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長久,惟苦痛磨難長相伴隨。
她走後我有過一段很艱難的日子,深夜守著一盞孤燈讀書,淒風苦雨叩窗,玻璃上一條條水漬雨痕,恍似心中的淚。那時在我面前不盡是黑暗,端賴有另一扇窗開啟,那就是知識智慧之窗,千百年來人類從愚味的黑暗走向文明,積澱下來的思考與感受,喚醒振奮了一個年輕人破碎的心。
與蛙妻游江南度蜜月,在蘇州裝駕橋四舅家中,我們的臥室有不止一扇窗,推開雕花的木窗,便見一帶河水,小船蕩槳,垂柳依依,冒著春寒憑窗遠眺姑蘇古城,裊裊炊煙之中,看到的是平常人家千年不變的歲月堂堂。那真是「人人解說悲秋事,不似詩人徹底知。」
南太平洋的草屋,沒有玻璃窗,風雨不來之時,窗口大開,從那里可以看到椰林海灘,躺在草蓆上,除卻海風送涼,尚有濤聲徹夜伴你入眠。在草屋窗內外望,目力所及之處,俱是無邊無際的海天一色,你終於悟徹到甚麼叫做「一無所有即是全部擁有」,卸下生活重荷,掙脫名利枷鎖,一身輕輕鬆鬆,一生清清白白,即是窗外人生如畫,窗內如畫人生。
在紐西蘭的庫克山巔小住,我的房間擁有一扇巨大的窗戶,它就象一幅填滿冰峰雪山的巨畫,眾山壁立於窗前,仿佛伸手可及,滿室映照著皚皚雪色,那一種感覺畢生難忘。一個人在近天之處會變得耳清目明,覺得必須潔淨自己,重新做回嬰兒,以嬰兒無邪的靈魂之窗看人,看物,看生活,看世界,畫家哈羅德說過﹕「如果走到外面去,世界是多麼明亮。人從一面污穢的玻璃窗望出去,往往是他的視覺把窗弄髒了。」
在寫以上這些文字的時候,一叢雛菊早已長到了我的窗前,許多美麗的小黃花幾乎就在房間里探頭探腦,採蜜的工蜂卻找不到花兒們,逕自在另一扇關閉的窗玻璃上嗡嗡亂飛,就像我們之中某些人,在自己思想的壁障面前亂衝亂撞,永遠無法解脫,縱使一生中見過窗戶無數,卻不能在一扇窗子里洞見世故人情,從而解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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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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