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麼大,人又那麼多,偏偏就讓你認識了他,這絕不是巧合,而是一種緣份。自己一生中所識的人,都是有緣,也許有的見不到了,沒有了往來,甚至已經不再活著,總還是在心里記住的。也許在哪一個風雨敲窗,向爐取暖的冬夜,所識的人以及他們的音容笑貌一一又都回來,教你想起許多往事,彼此之間的情感曾經像爐中烈焰熊熊燃燒,發出過光与熱,照亮過同行的一段路。
能認識與記住一個人,或是能被另一個人認識與記住,是一個人畢生擁有的財富,所以我常常以文字記寫所認識的人,我所記住的是這個人言行間流露出來的品性,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人生軌跡,與他的財富名氣無關,他的故事或許顯得過於平庸無奇,但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又有幾個能踏上成功的巔峰呢,大多數的人,都只是像一個嫁得不好也不壞的女人,日間忙碌於柴米油鹽的家務,夜里在床第上履行夫婦之道,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而已。
鱷魚陳出現在瑙魯島那天晚上,我正準備關上畫廊的木門,他戴著白色小圓帽,步履輕快地走了進來,我們之間的話題就從牆上的水彩風景開始,眼前這位矮小結實的台灣人,不僅風度翩翩,還帶著老一輩的謙和莊重,幾分鐘後他懇切的談吐就顯露出見多識廣,那時我已擇定日子舉家遷居斐濟,他握著我的手說﹕「嘉瑞兄,他日去斐濟,我們再見面。」
在中太平洋一個面積僅二十平方公里的孤島上,他的這句話,當時只被我當成是某位過客為消磨候機時間,一解寂寞無聊的客套,也沒放在心上。
到斐濟數年,隱居在河邊小鎮,夫婦倆開小店,閑時養鳥蒔花,揹著寫生夾騎車進山畫水彩,真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某日也是打烊之時,他戴著白色小圓帽,再一次步履輕快地走了進來,帶來伴手禮台灣高山茶,雖是數年不見,卻親熱依舊。
看得出他很為我和家人的安定高興,但他認為我應該充份利用店面寬裕空間,兼營時裝百貨,至於貨源,他可以從台灣發貨,而且半年結帳一次,「本錢你不必擔心,我可以解決。」
留他吃晚飯,他堅辭不肯,快步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一個月後收到他寄來的樣品和信,囑我早拿主意,但我的店入息不錯,周末沉溺花鳥蟲魚,游山玩水,正不亦樂乎,遲遲沒有覆他。大概他也看出我的不思長進,從此沒有再來信催促。
一晃又是七、八年,他突然出現,同樣的打扮,只添了幾分風塵僕僕,膚色黝黑,身邊多了幾位台灣朋友,他介紹說這是一個團隊,要在斐濟開發一座鱷魚養殖場與雕塑主題公園,并且正式邀我加入,就這樣我成了他們的「藝術顧問」。
因為他姓陳,按照當地以職業冠名的慣例,自此被稱為「鱷魚陳」。
他學的是工程設計,參與過金門馬祖國防設施建構,以國軍上校銜退役榮休,自此雲游四海,喜歡創意并擬訂計劃。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這個龐大又頗具創意的計劃如一塊大石投入平靜如水的斐濟,激起一圈圈漣漪,波及土地、漁農、生態、觀光等方方面面,而鱷魚陳就是策划人与幕後推手。
鱷魚陳把斐濟的計劃視為收山之作。
我們謁見的官員從副總統到投資局,都對計劃拍手稱絕,異口同聲表示全力支持,在呈送公文審批之時,公司在距離國際機場很近的睡美人蘭花園旁邊,買下一塊有山有水的土地,足有一百六十英畝,土地內還包括一幢印度蔗農留下的老房子。
我繪製了一幅巨大的示意圖,標示出有兩千條鱷魚的鱷魚場,南太平洋諸島的巨型木雕展示區,餐廳和旅館等休閑區,鱷魚陳還帶著我爬上山頂,現場目測製作地形圖,他很興奮,兩眼一直發亮閃光,指指點點那些荒蕪的山野谿谷,他生動的描述,使我想象出這座未來的公園的盛況遠景。
「嘉瑞兄,你住的房子就蓋在小溪邊,我的蓋在小溪那一邊,我就在園子里服務和養老了。」鱷魚陳山東口音濃重的話語,深深感染了我,仿佛見到一泓清溪兩座木屋,人生中能成就這一件大事,還何憾之有?!
他和我飛去東加王國,亞薩摩亞與美屬薩摩亞諸島採風,我寫生他拍照,還搜集資料、作筆記,旅途中分享了他寫的兩本書,《鱷魚世界》與《紫色太平洋》。他告訴我,自己餘生已盡付給這一個宏大的計劃。
但是政府駁回了公司的投資計劃,土地的土著地主也闖了入來,還推搡了公司的大股東。股東會議歸咎於鱷魚陳辦事不力,將他逐出公司,鱷魚陳戴上他的小圓帽,收拾行裝黯然返臺。
餘下我們又苦撐了兩年,一切的溝通無效,股東意興闌珊,終於擱置直至放棄計劃,鱷魚養殖場與雕塑主題公園自此成為一場空夢。
鱷魚陳一去不返,自此杳無音訊,許多年後給我來過兩、三封信,信中隻字不提養鱷魚建雕塑公園的事,但可以想見此事對他打擊之大,我移居奧克蘭,彼此就又斷了魚雁。
前幾年,我們恢复通信,我到台灣高雄,鱷魚陳由女兒陪伴從台南趕來,帶著伴手禮鳳梨酥贈與我,彼此見面又是一番唏噓,他明顯見老矣,不過還是鄭重其事遞過來一份沉甸甸的計劃書,封面標題是《興辦安徽外語國際學校計劃書》,像二十多年前一樣,他逐頁講解了這個計劃,我仿佛在那雙眼睛里又看見了閃光。
我耐心聽他陳述,足有二十多分鐘,但見鱷魚陳收起那份計劃書,不無遺憾地嘆息﹕「多好的計劃,可惜遇上建材價格暴漲,就這樣又泡了湯,功虧一簣呀,功虧一簣!」
他的兩個女兒很文靜,陪伴左右,充滿深情地撫著他傴僂的背,略抱歉意地望著我,似乎示意我切莫見怪這位喜歡策劃卻一事無成的老爸。
在高雄去台北的高鐵列車里,欣賞窗外美麗富饒的福摩莎景色如畫,天色暗了下來,我心一直悸痛,甚感悲涼,鱷魚陳的影子不斷浮現腦際,唉,歲月蹉跎,真難為了他,待到老了,跑不動了,心卻仍存著末了的夙願,還在某處島嶼山野築夢,念著自己那溪邊的小屋,高聳入雲的木雕,還有許許多多的鱷魚….. 這一切都使人想起泰戈爾的詩﹕「這孤寡的黃昏,幕著霧和雨,我在我心的孤寂里,感覺到它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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