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家開生日派對,席開十多圍,賓主同樂,非常盡興,我叨陪末座,席間有所見必有所思,邊吃邊喝也就邊生出許多感嘆來。
壽星婆今年八十歲了,一如白居易的詩句所言「行開第八秩,可謂盡天年。」現代的人都比較長壽,五十歲只算是青年,人生到了七十歲才剛剛開始,但是一個人在世上活了大半個世紀,所經歷的一定很多,或者是受苦,又或者是享福,都是經歷,此乃其一。
其二就是年輕時養兒育女,老來開枝散葉必然也多,八十歲的人起碼有了孫子甚至曾孫,四代同堂光是自家人就要坐滿幾圍檯。
我們都稱這位八秩老人為曹姨,曹姨早年在廣州近郊種菜,很平凡的一個村婦,生了五個女兒,賓客們眾口交贊曹姨一手帶大的五位千金是「五朵金花」,而當晚圍繞在她身邊的女兒們,的確個個花招枝展,端庄大方,還很有孝心,這場生日派對就是她們五人合辦的。
但是很少人會想像得到,在很多年前男尊女卑的社會,一個女人光是因為生女不生男,連生幾個「蝕本貨」,就要受到多少冷眼與歧視,當年的世道又是那般的亂,境況是那般的差,而這個女人還要獨自撫育五個女兒,把她們拉扯大,自己也老了。隔著餐檯邊攢動的人頭,看得清清楚楚的,是燈光下曹姨堆滿笑容的臉上那些皺紋,條條深如刀刻斧鑿,每一條都訴說著這位貧家農婦往昔歲月經受的風霜。
跟以往參加過的壽宴相比,當晚的排場并不是很氣派,餐廳里沒有裝飾佈置,擔任司儀的是曹姨的長孫,言語也不多,更不會搞氣氛,只是請教會牧者上臺帶領大家祈禱,教友們唱了幾首聖詩,就開始上四喜拼盤,齊齊食餐了。
曹姨有兩個女兒遠嫁美加,攜兒帶女趕回來,與親戚朋友一起同她做「大生日」。一大家人坐滿幾張檯,一個個端端正正,老老實實,不乍乍呼呼,不招搖張揚,全都帶著曹姨那種一輩子不改的謙恭隱忍本色。
曹姨一家的清苦艱難早已成過去,今時今日雖未致大富大貴,但也豐衣足食,生活優渥,但最值得欣賞的卻是這個大家庭體現出的中國人本色。
林語堂在《吾土吾民》里所提到的「中國人文化的穩定性」。我們經常挂在嘴邊不停講,到處講「中華文化」,但中國人以及中華文化為甚麼歷盡周期性劫難仍能生存下來呢?林語堂分析,中國人的耐力和活力,部份是體質上的,部分是文化上的。而形成中國人種族穩定的文化因素之一,首先是她的家族制度,這種制度有明確的定義和優良的組織系統,使得人們不忘自己的宗系。林語堂認為這是一種不朽的社會組織形式,是比任何其他世俗財產都可貴的珍寶。
中國人的傳統家庭里,父母生兒育女,而兒女長大之後當思必報父母養育之恩。長輩與小輩之間,有自上而下的愛,也有自下而上的孝,孝其實也是一種發乎內心的愛。正是這一種手足親情的愛,帶給中國民間社會持續千年的和諧與穩定。
我們這一輩人親歷見證這一種「文化的穩定性」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開始如何遭到「階級鬥爭」的肢解破壞及毀滅,而到了九十年代又被「商海錢潮」所掃蕩殆盡。但是中國人就是這樣一個奇異的種族,她身上某些優越的特質總能夠像DNA一樣植入其中部份中國人的血液里,巧妙而不知不覺的保存下來。
在這場安靜得幾乎顯得有點冷清的壽宴上,看得出曹姨這個家族十分和諧和穩定,可能正是這一種DNA的作用,五個女兒之中沒有一個人致辭感謝母親,卻每一個人都用無言而溫存的擁抱,表達內心對慈母的愛。
她們沒有珠光寶氣,也不是美艷照人,但見到這一母五女,覺得如見世間最美的女人。
派對結束之際,曹姨非常感動,噙淚不停頷首微笑,過去的苦,今天的甜,她品得出,也記得住,她應該講幾句,但也沒有講,只唱一首福音歌以表感恩。曹姨心里明白,苦盡甘來,孩兒盡孝,絕非必然,這不僅僅是自己的運氣和福氣,更是神賜的恩典,真正的奇異恩賜。
這天晚上我也很感動,從溫暖的餐廳走到春夜的星空下,由微醺中清醒過來,意識到再過十年,自己也八十了,而我的兒女未及曹姨那般多,也未必個個都像她的五千金那般孝順,我不敢肯定兒女是否真心愛我,更不奢望他們能為我辦一場這樣的壽宴,但是曹姨的故事告訴我,一個人的家族是要在心目中一直穩定存在的,於我而言,家族包括上至英年早逝的先祖父,下至在遠方呀呀學語的小外孫,我的父母,我的姐妹,我的妻兒,一個個都是我至愛至親的人,他們之中或許有人不再愛我,我卻永遠愛著他們,因為愛就是恩典,蒙受恩典的人,心中的愛是不會改變的,只要心中有愛,天天都是派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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