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黄世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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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16/8/4
黄世康(连州)
淞沪抗战“肺部留弹”
“父亲几乎把一生最壮丽的时间都贡献给了抗日战场。”陈郴感慨地说。
1932年1月28日,震惊中外的“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企图侵占上海作为继续侵略中国的基地。驻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在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的指挥下奋起抵抗。
1月28日午夜,陆战队分三路突袭闸北,攻占天通庵车站和上海火车北站,上海军民义愤填膺。担负沪宁地区卫戍任务的第19路军3个师共3万余人,第60、第61师分驻苏州、南京一带。
“父亲过后曾跟我们描述,他时任十九路军61师121旅少校副营长,驻守在罗店、江湾、小川沙、刘家行一带,才新婚几天便投入战斗,战争相当惨烈,日本鬼子进攻的势头如饿狼一般,而我军急调官兵给予狠狠打击,当时广东兵最常讲的口头粤语是‘东洋仔,今日阿爷就同你过几招,几大就几大’和‘你今日汤着几条咸鱼?吾汤着两条’(今天你打死几个日本鬼?我打死两个)。”回忆起父亲经历过的战争,陈郴慷慨激昂地说。
1932年2月2日,日军从国内增调航空母舰2艘、各型军舰12艘、陆战队7000人援沪。蒋光鼐急调第60师、61师参战。3日,日军再向闸北进攻,被守军击退。日本内阁遂增派第3舰队和陆军混成旅援沪,由第3舰队司令野村吉三郎接替盐泽指挥。7日,野村改变攻击点,以久留米旅进攻吴淞,陆战队进攻江湾,企图从守军右翼突破。第19路军依托吴淞要塞及蕰藻浜水网地带与日军激战,第61师将进攻纪家桥、曹家桥及偷渡蕰藻浜的日军逐个消灭。
“3月1日,在江湾战场上,父亲在战斗中被子弹击中肺部,血流不止。后被紧急送往上海国民伤兵医院抢救,该医院是宋庆龄等在全国各地设置的伤兵救护医院之一,地址就在上海交通大学内,宋庆龄曾去探望众伤员,父亲每提及这事,感概万千。经过紧急的手术抢救后,父亲虽然幸运地捡回一条命,可是肺部的弹片无法取出,一直留在身体内。”陈郴说。
粤北大战被误为“阵亡”
“一·二八”的淞沪抗战,最终以外交谈判解决,十九路军撤离上海,被调往福建。1933年,蒋光鼐、蔡廷锴等人以十九路军为主力,在福建福州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抗日反蒋,史称“福建事变”。蒋介石知晓后以大军镇压。由于未取得其他势力支持,十九路军内部亦有反对意见,“福建事变”最终以失败告终。
1934年,十九路军被蒋介石宣布为“叛军”,番号取消,将士们遭遣散。陈郴说:“那一刻,父亲无奈转投第3军第10师黄延帧部。1935年任师部副官,1938年又转投12集团军第62军157师练惕生部。他一生征战沙场,却因为军队屡屡变动,未顺利一路晋升,1938年任157师的中校副团级,已是他一生中最高的军阶。”
陈郴回忆说:“1938年,父亲奉命脱下军装穿便服到惠州汝湖一带领导一支敢死队打了半年的游击战,专门袭扰惠州城日军。”1939年,日军侵占广州后,企图进犯韶关曲江以打通粤汉铁路,是年12月发动了第一次大规模向粤北进攻的战役。日军集中三个师团又一个旅团6万余兵力,配备大量战机、重炮、战车,倾巢而出,兵分三路直指当时的广东省战时政府驻地韶关。
陈超明当时所在的12集团军62军157师练惕生部被调遣前往抗敌,奉命攻击12月24日被日军占领的从化牛背脊。在牛背脊一带与敌展开惨烈的攻坚战,成功夺回牛背脊,并将北进的日军分割为两股兵力,隔断了其前头部队与后方的连线。
在练建安撰写的《疾风云飞扬-记抗日名将练惕生》里写道:“1939年12月,日寇侵占广州一年之后,集中三个师团又一旅团6万余重兵配合大量飞机、重炮、战车,主力倾巢而出,兵分三路,直扑广东临时省会韶关曲江。第十二集团军节节抗敌。大战正酣,粤军防线多处撕裂,险象环生。第六十二军一彪劲旅,跳出重围,挥师直捣敌中路联络线要地——牛背脊。这彪劲旅,即粤军精锐第一五七师,指挥官为中将师长练惕生。牛背脊既为要地,日军配备精锐部队守卫。练惕生师长指挥所部,在友军掩护下,与敌展开惨烈的攻坚战。参战勇士前仆后继,浴血奋战,斩敌1900余首级,自损900余,终将敌阵攻克。日军联络线切断,惊慌失措,深恐被分割围歼,遂易攻为守。粤军会同湖南援军乘势全线反攻,大获全胜。此为第一次粤北大捷。”
“父亲时任157师940团第三营营长兼任敢死队队长,带全营弟兄跟敌人厮杀,只有1/3的兄弟回来。粤北大战中,父亲被子弹击中脚部,后辗转被送往湖南疗伤,师部找不到父亲,一度以为父亲已经牺牲,把父亲的名字与其他阵亡的战士一同上报师部。”陈郴回忆说。
以“必死之心”参与长沙会战
1939年9月到1944年期间,第九战区国军与侵华日军在长沙进行了4次大规模的激烈攻防战,史称“长沙会战”,或称“长沙保卫战”。
1941年12月24日,日本第11军司令阿南惟几出动12万兵力从湖南新墙河南进,负责指挥的司令长薛岳在长沙布置大量兵力,命令沿路守军顽强抵抗,给予敌人重大杀伤后,即根据计划退避侧后。31日,日军攻入长沙市区,双方展开巷战。此时日军认为长沙已经拿下,然而岳麓山炮兵旅的攻击以及日军的补给被切断,情势已经发生根本性转变。
“1942年,父亲所在的62军奉命开往湖南参战,这次战役已是长沙的第三次会战。在此之前的第二次长沙会战战况激烈,父亲接到开往湖南的命令后,做好了随时在战场上牺牲的准备。将士们纷纷交代好了最后留言,父亲也致电在梅州梅县松口镇的外公,向他言谢多年来对其妻儿的照顾,表示自己乃军人,守土有责,以国为重,此去长沙决战凶多吉少,可能今后都无法履行为夫为父的职责,还需依仗岳父多加关照。”陈郴说,“当时母亲在广东梅县老家,薛岳将军为了表示抗战的决心,要求部下军官一律将家属接来长沙,于是,母亲携带陈秀娜、陈玲娜、陈娓娜等三个女儿千里迢迢赶赴长沙战场与夫君共命运。”
陈超明妻子梁文彬生前曾回忆,军官家属们在军营也担负起照顾伤员,为士兵缝补衣裳、洗衣、代写家信等生活琐事,最痛苦的是安抚体恤烈属工作,因为不知哪一天,自己也许也成为烈属。
1942年1月4日,国军在长沙包围攻城的日本第11军。日军在既无援兵又无补给的不利情况下,最终只好强行突围。从汨罗江到新墙河80公里,日军在空军不断空投的补给下狼狈逃走,国军则一路尾追及侧击。1月6日,日军退回新墙河北岸,会战以中方胜利结束。
这一场人人以为随时赴死的大战役中,陈超明还是幸运地活了下来,虽然腰部被子弹擦过,但对他而言,再次捡回一条命,实属幸运。
1944年,陈超明参加了史称“第四次长沙会战”的“长衡会战”。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陈超明所在部被调往海南,旋即奉命前往越南海防接受日军投降。任务完成后,他眼见持续了十多年的侵略外敌已被赶走,便申请退役,离开了其浴血奋战的战场。
历史人物
2008年百年一遇的大雪,连州人民记忆犹新。而对于湖南郴州出生,潮汕地区长大的陈郴来说,更是终生难忘。这一年,
作为汕头市存心慈善会秘书长、已过花甲之年的他运送总值约60万元的5车赈灾物资来到连南。此次到来,一为献爱心,二为寻找梦里萦绕的故乡“江西冲”。当他问起“江西冲”这个村名时,连南县政协以及连州市政协人员都不知在哪里。3个月后,陈郴接到了连州政协一位工作人员的电话:“江西冲”在连州丰阳朱岗新立村委会。
江西冲地处太岁山麓,与湖南蓝山一山之隔,始祖陈友梅自嘉应州(今梅州)迁入连州江西冲,历经300年,至今开枝散叶繁衍11代。走访村中族老,绕不开村庄崇文尚武的优良传统,提及村庄历代名人,他们更绕不开民国前后一位从村里走出去的军官——陈超明。
村中老人没想到的是,刚抵达的客人,汕头市澄海区政协委员、存心慈善会秘书长、揭阳关爱抗战老兵志愿队顾问、十九路军淞沪抗日将属联谊会会员陈郴,竟是陈超明之子。关于父亲陈超明在西江讲武堂、淞沪抗战、粤北大战、长沙会战等浴血抗战的峥嵘岁月,陈郴向父老乡亲娓娓道来……
出生“文武”世家
陈超明,又名陈观发(1905—1959年),字子怡,广东连县(今连州丰阳朱岗新立江西冲)人,父母早亡,家有一兄一妹,兄残疾,妹妹作童养媳嫁东陂。陈超明于1922年从军,历任十九路军61师121旅少校副营长、第三军第10师师部副官、第十二集团军第六十二军157师中校副团级;妻梁文彬(1914—1992年),广东梅县(今梅州)人,1931年在广州读书,由第十九路军团长张励牵线成秦晋之好,夫妇俩共生育十个孩子,十个孩子中无一失学,出了六个大学生,四个高中生。
陈超明自小生活在“文武”家族环境里,尽管小村庄偏僻,但陈氏家族明白山旮旯里生活的艰辛,加上处于粤湘之间,偶有匪患,故历代子孙宏图励志,崇文尚武:三世祖陈祖沾赋性敏捷,后因红巾倡乱效力疆场,蒙樊军功八品职衔;四世祖陈德安,蒙钦赐花翎头品顶戴,赏穿黄马褂,奖六品军功;五世祖陈广机,官名济林,年十九岁随方伯、王德榜援剿越南有功,奏六品军功;五世祖陈广传,咸丰年间受“贡元”誉匾。
家族的兴文重教影响着陈超明的成长,村族人回忆,陈超明自幼聪慧灵敏,小时候熟读《三国演义》,特别崇拜关羽,喜欢跟同学讲三国故事,爱好拉京胡弹胡琴唱京剧。
从山村跳入“讲武堂”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江西冲请来了何春帆的妹妹在村里执教陈氏学子,陈超明成为其得意弟子。陈郴回忆说:“父亲读书时特别调皮捣蛋,但不乏聪明机智,老师提问他,他都能对答如流。后来,在何老师的推荐下,父亲17岁跟随老师的哥哥何春帆当勤务兵,由于勤劳,在18岁那年,何春帆惜才,抱着栽培乡土俊彦的心思,举荐入西江讲武堂肄习。”
何春帆(1893—1954年),名开湘,连南三江(原属连县,今连州)人,生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13岁在三江小学毕业后,同年8月考入连州中学,次年8月考入广东黄埔陆军学校。在校期间,接受孙中山先生的民主革命主张。1908年,经邹鲁介绍加入同盟会。历任广州卫戍司令部军法处长、广东大学教授兼总务长、南路新编第六师师长、李济深部少将参议、省政府参议、国民党十二集团军少将参议、连县县长、省第五区(潮汕地区)、第二区(北江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等职。任职期间,拥护“国共合作”政策,贯彻“抗日保乡、团结御侮”宗旨,参加对日作战。l954年2月25日上午6时病逝,享年61岁。
“1923年7月,讨沈战事结束,孙中山命粤军第一师师长李济深兼西江善后督办,并偕宋庆龄等巡游肇庆。李济深于肇庆天后宫、法轮寺一带的西较场(今肇庆五中位置)设西江讲武堂,培训粤军第四军和李宗仁、黄绍竑新桂军下级军官,学员凡300余人,邓演达、蒋介石、陈诚等均曾执教或演讲。后来黄埔军校学生队的班长、区队长,大部分是由西江讲武堂调去的。”陈郴介绍,“1924年,父亲顺利从江西讲武堂毕业,后跟随李济深编入粤军第一师东征陈炯明,1926年参加北伐打到武昌,北伐期间,他历任班长、排长、连长。”
“归隐”后的命运浮沉
陈超明从军期间两次回故乡江西冲探亲,还为陈氏家族献上“光前裕后”匾勉励后辈:为祖先增光,为后代造福。他在抗战中屡次负伤,退役后却没再回连州,而是去了汕头定居。1946年至1952年,陈超明任广东省汕头铁路公司潮州汽车站站长。
1949年,陈超明的好友吴耀波劝他去香港,并且为其一家八口购买了当时一票难买的汕头至香港的船票,而他执意不肯前往。1951年,陈超明主动送次子参军,受到军代表表扬,号召车站员工向他学习。1959年5月29日,陈超明因为肺部感染病发而逝世。
“父亲一生清贫耿直,他因看不惯上司贪赃枉法,便越级上告,因而官运不济,难以顺利升迁,而与他一起就学的讲武堂同学,大多官运亨通。‘福建事变’失败,他被送去广州燕塘军校受训,一切又从零开始。”陈郴为自己的父亲陈超明总结道,“当然,父亲也富有军人的柔情,在随身携带的皮夹包里放着先祖遗像,留有一本朱伯康撰写的《十九路军血战记》,他视为珍宝,我于2012年1月28日纪念淞沪抗战八十周年时,将该书捐赠给了十九路军军史研究会。残疾的哥哥在江西冲,父亲会寄钱回去;每个子女的出生年月日也细心地记起来。而将我的名字取‘郴’,以及乳名为难儿,就是告诉我们不能忘记那段苦难的历史。”
2004年,陈郴从汕头市澄海区交通局退休,从没回过老家的他开始寻根“连县江西冲”,并于2008年的那场雪灾中跟随救灾物资辗转连南、连州赈灾,3个月后终于有了着落。
随后,陈郴组织古稀之年的兄弟姐妹以及家属四次回乡祭祀先祖,江西冲的陈氏族人舞狮放鞭炮饱蘸过年一样的热情欢迎他们的到来。陈郴兄弟姐妹出资修葺江西冲陈氏祠堂和始祖的墓地,并在村里种下了一棵“思乡树”,以示不忘故乡。
参考文献
1、清代《江西冲陈氏族谱》;
2、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专刊《喋血淞沪》:
3、陈郴口述罗淑欣整理《父亲喋血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