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一篇文章中提了两句奥克兰一对南非来的牧师夫妻漂泊而恩爱的生活，每次看到他们俩，我的脑中，时差会蹦出《白马啸西风》的开头，那是无数金迷心中唏嘘不已的爱情经典：

“

那汉子回过头来，在滚滚黄尘之中，看到了敌人的身形，再过一阵，连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汉子一咬牙，说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那少妇回头来，温柔的一笑，说道：“这一生之中，我违拗过你一次麽？”那汉子道：“好，你带了秀儿逃命，保全咱两个的骨血，保全这幅高昌迷宫的地图。”说得极是坚决，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妇声音发颤，说道：“大哥，把地图给了他们，咱们认输便是。你……你的身子要紧。”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左颊，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说道：“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危难，这次或许也能逃脱。『吕梁三杰』不但要地图，他们……他们还为了你。”那少妇道：“他……他总该还有几分同门之情，说不定，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道我夫妇还能低头向人哀求？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快去！”提身纵起，大叫一声，摔下马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想伸手去拉，却见丈夫满脸怒容，跟著听得他厉声喝道：“快走！”她一向对丈夫顺从惯了的，只得拍马提缰，向前奔驰，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不但是心，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结成了冰。

……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终没有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时，又手刃了两名强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还活著干麽？”从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塞在女儿怀里，说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挥马鞭在白马臀上一抽，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但见那白马鞍上一轻，驮著女孩儿如风疾驰，心中略感安慰：“此马脚力天下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儿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後马蹄声却越响越近，心中默默祷祝：“老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嫁著个好丈夫，虽然一生颠沛流离，却是一生快活！”

”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忍不住泪如雨下，又是心伤，又是羡慕，一个女人，颠沛一生，在临死之际还能觉得一生快活，这是怎样的幸福！

而奥克兰的那对牧师夫妇，就常给我这样的感觉。他们结婚五六十年，孩子五六个，有乖巧懂事的，也有顽劣不堪的，孩子多，各种家庭琐事也多，有时候听得我头大，可是他俩却总是笑嘻嘻地像在聊别人家的闲话。因为牧师先生献身宗教，所以他俩几十年来行踪漂泊，居无定所，加上宗教行业的收入极其不固定，两人都将近八十了，房子没有，车子极破，就连手机，也是俩人共用一部不知哪年哪月的非智能手机，除了发短信打电话之外，什么其他功能都没有。他们的东西，几乎全是二手店花一两纽币购置的旧货，老先生除了做礼拜的衬衣西装，其他所有的衣物，几乎都是老太太手工缝制，可是永远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老太太极会过日子，经常坐在教堂后排的阳光里，边晒着她那已经变形的风湿腿，边用一个手工纺车纺羊毛，搓毛线，然后用一双风湿到变形的巧手织出繁花似锦的各种衣服---她先生身上的背心、毛衣，永远体面大气到可以在任何奢侈品店卖出惊人高价。

我曾经参加过老太太组织的免费编织及缝纫班，老太太一边教我花样，一边告诉我奥克兰所有二手店的地址，并且大大方方地说：“我们收入不如另一位老师，所以她会去买很好的布料，在网上注册收费的缝纫课程，我考虑更多的是怎样废物利用。所以她的特长是用高端材料做高端工艺品，我的特长是利用现有材料拼出日常必需品，你可以结合自己的经济状况灵活选择，没必要为了爱好让自己有经济压力，也没必要顾忌我俩任何人的情绪而勉强自身，一切都是自己轻松开心最好。”

那位牧师老先生，为人也极和善乐观。每个周二的上午，他会在教堂里给大家上免费的英语课，拖着他那不太灵光的腿（肌肉癌割过一块肉），笑眯眯地大声教一堆外国人“apple”“women”, 一边写一边引导大家造句。偶尔地，老太太会在教堂后排大声喊“Dear，你又用难词了。”，老先生总会哈哈一笑：“好好，Dear，我就负责初级教学，好学生都留给你讲圣经，行了吧？”。

每次听到这里，所有学生都是莞尔一笑。是啊，老太太结婚后就辞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相夫教子，漫长的几十年里，能够偶尔教教外国人英语和编织大概是她当做事业来做的事情，所以极其认真上心，生怕丈夫提前讲解了某个高阶用法，那么她后半堂读圣经的课程，难免就会少一些授课内容，难怪会忍不住打断老先生的讲课。好在老先生极其理解她，每次都是笑嘻嘻一声遵命，把太太的自尊高高捧起，温柔放进自己心里。

老先生是个多才多艺的绅士，没事儿会在老太太教人编织设计的时候，拎把吉他在旁边弹琴唱歌。极好极好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雪白的头发上，虽然他们各忙各的事情，但偶尔传递的一杯水、一块饼干和一个无声的笑，让那阳光凭空多出了无数温柔的味道，这就是你我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啊！

后来混得熟了，发现他们的生活，也不都是美好。一共五个孩子，由于经济和时间原因，没法所有孩子都面面俱到地照顾，于是有的孩子上进努力，有的孩子自私懒惰，孩子们的发展不均以及彼此矛盾都曾让夫妻俩头疼不已。好在老太太看得开：“那对双胞胎虽然自私，和父母姐妹都不亲，也不好好学习，但姐俩亲密的很，这就是老天的奇迹，总给你一个后备方案----她俩合在一起的力量，总能强过一个人，所以也不用太过操心。”。还有一个孩子，从小学习稀烂，只喜欢在野外乱跑玩泥巴，老太太说年轻的时候，她曾为这个女孩愁死：又不学习，又不淑女，还长成一副野人的样子。谁知道长大后，这姑娘开始做创意蛋糕，把小时候玩泥巴的本事活用来挣钱，用糖浆奶油雕塑出自由女神、思想者、霍比特人，直接把蛋糕生意从南非做到英国皇室派对上，一个月只工作三四天，挣出的钱就比她那个品学兼优的工程师哥哥多了不知道多少。而剩下的时间，人家不是旅游就是去做慈善义工，当年的学渣加捣蛋鬼，竟是几个孩子中最幸福的一个！

老太太每次开导我不要为孩子的顽劣而苦恼时，都会说起当年她曾经的焦虑和如今让她大跌眼镜的事实，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别一天天愁这愁那的，什么也比不过上帝的魔法。”。

最早，我以为上帝真的有魔法眷顾这对虔诚的夫妻，后来才发现上帝的魔法其实来自于他们宽大智慧的心。今年五六月份，老先生查出来肌肉癌，刚刚手术完毕的时候，他俩最爱小儿子的幼女刚过两岁就夭折了，老太太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明显哽咽：“那个像天使一样的孩子明天葬礼，可是南非太远，我俩只能视频安慰儿子儿媳。”，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她反而笑笑：“你不用难过，我已经告诉儿媳，去天国的已经去了，活着的更该好好活，把没有给这孩子的爱多给世人---爱别人多了，自己的苦恼也就少了。来，我们一起祈祷吧。”说着双手合十，祈祷那个孩子，祈祷儿子儿媳，最后居然还结结实实地祈祷我能找个好工作！把我感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么巨大的悲恸下，还能想到别人，这份爱，实在太太太宽广了！

还有件事我特别感动。有次礼拜，老先生教诲大家要对家人坦诚，多爱多沟通的时候，说几年前有个年轻妇人爱上了他，他不知如何处理，就坦诚地告诉太太听取她的意见，太太给了很多很棒的建议，让他能够在不伤及对方自尊的情况下摆脱桃花。说这些时，阳光正好，照在老先生坦坦荡荡的脸庞上，他看着太太深情地说：“谢谢你，Jenny！谢谢你的信任和智慧，让我可以坦坦荡荡地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切。你和家，永远是最温暖的地方。”。

礼拜后，我忍不住问老太太怎么可以这么恩爱？怎么可以这么信任？老太太一边给老先生准备茶点，一边笑，满脸的皱纹里满溢着说不出的爱意和智慧：“世间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也没有不疲倦的婚姻，但是大家信仰一致志向相同，就会有更多的理解和宽容，烦恼的时候，厌倦的时候，多想想人生最终的目标，多想想彼此陪伴的岁月，就没啥了不起的大冲突了。所有的怨恨，无非是心中不平，但是当你在凡俗世界中营造一个属于你俩的单独王国时，那个王国有那个王国单独的标准，当你把所有的烦恼都拿到那个王国里衡量，你就会发现，什么都不是事儿了，那个王国的宁静和永恒才是主要的。所以，就算是天大的矛盾，也没啥不能沟通的了。”

这句话，让我想了好久好久，每次看到老先生老太太拖着老迈的身躯为对方端茶倒水时，每次看到俩人笑嘻嘻开对方玩笑的时候，尤其是每次老太太平和坦荡地跟我们说着她在二手店淘到好东西的喜悦时，我都深深向往属于她和老先生那独有的幸福王国，在那个王国里，生死、别离、金钱、权势都不再重要，重要的，一直一直都是：

爱。

对彼此的爱，对孩子的爱，对世人的爱，对万物的爱。

所以，虽然一生漂泊，可是一世快活！

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天涯海角，此刻共享。看文的诸位，祝你，祝我，纵是跋涉千山、历尽磨难，今生终于能够遇到那个对的人，牵手余生，一世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