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七十歲以後,每遇有喪事葬禮,基於心理以及身體健康的原因,往生者若非至親密友,我一般都是不會出席的。
与陳朗先生十年前見過,他端坐在位於奥克蘭西區的宅子中的書房里,不言不語。當日天陰,室內光線黯淡,隱約看到滿架都是書,還有字畫以及盆栽,飄散着幽幽的清香,我私下覺得是蘭的香氣。當時只問候两句便退了出來,也沒說上話。按老一輩的說法,我与陳朗先生只是一面之誼,點頭之交。
但是,年初獲悉陳朗先生逝世,我當即决定無論如何都要送他最後一程。
先生与家母同是一九二四年生,出生地頗相近,家母是上海人,而陳朗先生則誕生在附近的杭州。還有就是先生的夫人素子与家母長得極為相象,不僅五官和神態,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一模一樣,兩人宛若攣生。聚會時席间對談,見陣夫人如見家母,以致我常因此而盼望下次聚會早一些安排。
其後這段日子与陣朗夫人有過交往,從素子的口中与書中,對陣朗先生及家眷的坎坷遭遇逐漸有了一個輪廓,可以說既是大時代整個民族的浩劫,也是一人一家畢生難忘的苦難。
陳朗先生原是師從潘天壽的丹青好手,後轉為詩詞与劇作,同許多真心熱愛黨和國家的中國青年一樣,多才多藝的陳朗投身社會主義文藝建設,在中蘇友協与中國劇協工作,作了一名新中國的文藝戰士。陳朗的夫人素子出身書香門第,鋼琴与二胡造詣高深。夫妻二人在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中被「引蛇出洞」,其實兩人既不是蛇也沒有出甚麼洞,并無發表任何言論,也沒有寫任何文字,就這樣成了夫妻右派,流放大西北,其後陳朗被送青海勞改,一去十三年。留下素子帶着三個幼小的女兒,寒窯苦守,拾荒度日,先困居蘭州,後輾轉流浪回到杭州,直至「右派改正」已是整整二十年過去,陳朗一家才團圓。九十年代陳朗先生随家人定居紐西蘭,直到二零一七年歲杪辭世,度過了生命中最安詳平靜的歲月。
幾十年後的我們,追憶先生一家這些故人往事,為文記之,說也輕巧,一筆帶過。但只有身受其苦的人,方知箇中滋味,真正知道甚麼是寃枉委屈,甚麼是百口莫辯,甚麼是殘酷暴力,甚麼是走投無路,甚麼是恐懼絕望……幾代國人,感同身受者為數百萬千萬甚至萬萬,如何認知對待這段歷史和個人苦難,却各有異同,甚至兩極對立。
我一直覺得,在這對年紀和家世都與我父母相仿的讀書人身上,本人有幸親睹一個時代優秀國人的豐采,他們那種氣度与胸襟,不是任何惡勢力或苦日子所能磨蝕摧折得了的。無論是多年蒙難,抑或劫後餘生,多少人畏怯了、妥協了、放棄了、屈服了,由掙扎轉而沉默再至乞憐,由幫閑進而甘作幫凶,以為自己甚麼都有,惟獨不知自己單缺一條脊樑骨。然而,是真君子的讀書人,依然故我,淡定從容,輕撣去衣襟所沾血淚風塵,笑看混沌亂世小人當道,只潔身自好,遠離塵囂,活得馨香,活得端正,行事做人也堂堂。
陳朗先生對待個人苦難無怨無恨,正如他的學生英傑所言,即使有怨,亦只怨時代,不怨人。身居異邦,心懷故土,不隔岸觀火幸災樂禍﹔不首鼠兩端,巧言令色偽裝輸誠,乞求賞賜﹔惟殷切期待民主萌芽開花結果,造福同胞,噩夢終結,浩劫不再。
他的人品,他的文品,洋溢煥發着一種無疆大愛。
之所以出席葬禮,去送一面之誼的陳朗先生,純粹是發乎內心的敬重。
人一生可能認識許多人,但真正令自己敬重的并不多。敬重,是非物質的。某人極富貴,很容易令人羨慕他,却很難令人敬重他;又或者某人位高權重,想接近他身邊的人,大多是出於帶畏懼的巴結,他只是令人害怕,而非值得敬重。
敬重陳朗先生,是因為他一身是詩,一生是詩,做學問和做人都做到高境界。甚麼是高境界,就是「物我两忘」。
先生忘了恨,忘了怨,忘了名,忘了利,惟獨忘不了情,忘不了愛,忘不了文字,忘不了清白高潔,忘不了自由民主!
陀思陀耶夫斯基曾言﹕「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
陳朗先生用一生證明,他完全配得上自己所受的痛苦!
清夜捫心,你、我、他等,配得上我們所受的痛苦嗎?
一陣豐沛夏雨過後,陳先生走了,長眠在肅穆墓地那一片青蔥的綠茵之下。想起剛才的葬禮上陳朗先生一位第子的話﹕「先生不是不說話,他的聲音很大喲!」
有一位古希臘哲學家來到一座罪孽深重的城邦,不停地在大街上呼吁人們遠離罪惡,謹守道德,相親相愛。但是沒有人肯聽他的,哲學家繼續吶喊,有個小孩忍不住問他﹕「都沒有人聽你的,為什麽你還要這樣喊下去?」哲學家蹲下來笑著回答小孩:「我知道,但是不大聲喊下去,我怕我自己終有一日會變成跟他們一樣。」
先生雖一直在沉默中,却沒有停止過吶喊!
更多
扭转乾坤
文章
|
|
|
為過去爭吵將使我們失去未來 |
|
二選一還是貨比三家 |
|
行走雲端的紐西蘭防疫 |
|
封城日子怎樣過 |
|
我們如何以及何時拿到通往自由的門票 |
|
我們都是《魷魚遊戲》的參與者 |
|
紐西蘭抗疫政策的三個版本 |
|
為紐西蘭之子拍的電影 |
|
Britomart火車站和Te Komititanga廣場 |
|
在紐西蘭打疫苗 |
|
不要成為「自己成功的受害者」 |
|
孤島不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