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于漫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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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18/7/10
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在乡间金灿灿的沙滩上飞快地奔跑着,喘息着,不时回头看一看远处,一辆离他愈来愈近白色的鸣着警笛的警车,似乎对他紧追不放。在逼仄的乡村小道上,若隐若现,警笛声也由远及近。
少年吓得赶紧躲藏在沙滩上的树丛里,惊悸着将头压得低低的,瑟缩在树丛中,颤栗着等待汽车驶远。可是警车竟然停在了树丛前,警笛声似乎又加大好几倍,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径直向他的方向走来。
他左顾右盼,惴惴不安,忐忑不安地抬起头,刚想钻出树丛逃跑,向家的方向飞奔,可是一只大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粉碎了他所有的想法。
他在警察的手上挣扎,呼吸渐渐困难,眼睛凸出眼眶,他想喊人救命,可是他已被两只如大钳子的手,掐得几乎变形的喉咙,嘴唇微微翕动着发不出一丝羸弱凝噎的声音,少年两只悬空的脚,无力地踢蹬着空气,视线越来越模糊……
又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早晨,我从这样的梦靥里满头虚汗地醒来,两手条件反射般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息粗气,好像刚从地狱跑到人间,生与死,阴与阳恍然只是一瞬间。
心神渐渐镇静下来,躺在床上,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怎么又在我的梦中出现呢,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剪辑回放着乡间儿时的画面——
八岁那年夏天,刚刚看完电影《少林寺》和几个小伙伴在沙滩上模仿着觉远和尚,练醉剑,翻跟头,像电影里一样,学着觉远和秃鹰的对打,模仿着醉剑打倒王仁则。打斗嬉闹正酣之际,不知何时,从沙滩的远处,慢腾腾地走来一群邻居家的猪。
其中一个小伙伴说,看我们谁能打准一头猪。两个小伙伴用土块打,打了很多次也没有打中。我看着着急,把手中那把削得有些尖利的木枪投射了出去,说来也巧,其中一头猪因为土块的攻击受到了惊吓,拼命往前奔,我正好射中其中一头猪的屁股上,猪带着木枪就跑远了。两个小伙伴还手舞足蹈地欢呼我击中目标。当时年纪小,贪玩也没有在意,很快就忘了。玩着玩着晴好的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与小伙伴们一溜烟儿就跑回各自的家。
没过几天邻居张大婶来到我家,她可是我家的稀客,来就来嘛,还端着一大盆热热气腾腾的熟猪肉,说是给孩子尝尝荤腥。父母也不知张大婶意欲何为,但仍以礼相待,张大婶板着脸对父母道明来意。原来她家有头猪大概因为受伤又被雨淋后发炎了,没过几天猪就死了,张大婶心中疼惜,怨怼难抑,准备让我家赔她家的猪,那头她家过年时准备宰杀的猪。
如果我家不陪,扬言要戳死我家那头大黄牛,唯一耕地的牛。她说问了那两个孩子,都说是我干的,我当时就吓坏了,吓懵了,也没敢撒谎说不是。我父亲也没有否认,也没有争辩,可能料到是我干的,我几乎淘气到在两米高的大院墙上跑来跑去,哪还有我不敢干的事儿。
张大婶气咻咻地悻悻离去,父亲一把将我揪了过去,褪下裤子用尺子准确地量出每次落在屁股上殷红的宽度,只是父亲测量时略显粗鲁。啪啪响彻房间,哥哥姐姐,和母亲怎会无动于衷,置我尺刑于不顾,集体为我求情。父亲可能也在气头上,打累了,气消了,也就放过了我无上至尊的屁股,索性能够让我坐在教室的椅子上课。父亲打完我后,不免一顿思想教育,斥责了我一通。如果以后再舞枪弄棒,不好好读书,非把我送给张家陪猪去。
每天放学,我都会向牛棚看上两眼,看一看大黄牛还在不在,受没受伤,如果大黄牛在,我会在牛棚边伫立一会儿,望着大黄牛是否安然无恙,爱不爱吃草料,不被自己伤猪的事件牵累遭殃。
大黄牛可是我的坐骑,没事的时候就载着我玩,姐姐常常牵着它,我坐在它的背上,去村西头的小溪边饮溪水。我坐在它的后背上吹笛子,看着漫天的彩霞,渐渐地隐没西山,大黄牛是我童年里难以忘却的记忆,和太上老君骑的青牛不无二致。
我家是没有猪可赔的,当时我只有七八岁,其实并不知道父亲已经给张大婶家扛去四袋玉米,才算清静了事。
哥哥那时恫吓我说,张大婶要打断我的腿,伤了猪警察会把我带走,关进笆篱子。警车都来村里了,咱家赔不起那头猪,那头牛是家里的重劳力,不能陪的。当时我吓坏了,没成想事情弄得这样糟糕……
看我无精打采地出去上学了,哥哥在我身后掩嘴窃笑。上学的路上我真的看到一辆白色的警车,鸣着警笛,从村口方向村里驶来,不会真的来抓我的吧。
我怕极了,向沙滩深处的树丛跑去,躲到树丛中,蹲在地上,掩着耳朵,颤抖不已,警笛声渐行渐远,渐渐减弱,直至声音消逝,听不见。我从树丛里慢慢站起来,探头张望了一会儿,才惴惴不安地走在沙滩上,阳光下闪着金光的沙滩,是那么的刺眼。看来张大婶来真格的了,一头猪不至于吧。
警车三天两头,隔三差五地出入村子,我的脑子里都是警车的警笛声,以至于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什么,我全然不知道了。
那时光知道害怕,后来哥哥大笑着告诉我, 实际上警车不是冲着猪的事情来到村子的,是因村上粮库失窃案,警察来捉拿盗窃犯的。警察如果真是为了调查一头猪的案子来村里,还会三番五次吗,要是抓不住嫌疑人,哪不真的成蠢猪了。
放学回家,晚饭也没吃几口就恹恹睡着了。夜里我做了噩梦,在乡间金灿灿的沙滩上喘息地奔跑着,费力地奔跑着,偶尔回头看一看,那辆白色的鸣着警笛的汽车又不知何时在乡村的小道上出现了,我惊悸着躲藏在沙滩的树丛中,颤抖着等待着汽车绝尘远去。
我深吁了一口气,刚站起身来,我看到张大婶拎着菜刀怒视着我, 揪着我衣领举起菜刀,狠狠砍向我的头,我大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我不是故意射杀你家的猪的,救命啊,救命啊,但是张大婶仍狠狠地手起刀落,我猛然从梦中醒转,满头大汗,母亲轻拍着我的头说,孩子不怕,孩子不怕……
第二天,我就一病不起了,发高烧40°,躺在床上胡言乱语,一旦睡着了,警笛声就会传来,我就会从梦中惊悸着醒来……
这场病,险些吓破了胆,输了一个星期的药水才下炕,让母亲担心好久。因为猪的事,我吓病了,张大婶家和我家很多年都没有来往,即使见面也都不说话。那时我已隐然感到大人们心间的隔阂和无法释怀的芥蒂。
记得十岁那年的冬天,外面的阳光很好,火炉烧得红通通的,屋子里很暖和。这样的日子,父亲给守在火炉旁的我们烤土豆片吃。这时张大婶意外来到我家,这让我的父母无不感到惊讶和诧异?父母与张大婶寒暄着,我小脸煞白地躲到哥哥的身后,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张大婶的一举一动,她和父母一直在和颜悦色啊,没有带菜刀什么的吧,我不是故意弄死你家那头猪的。大约也就是炉盖上的土豆片都熟的时间,张大婶满脸笑容地离去,听父母说她是给姐姐当媒婆来的,她远方亲戚家的男孩,想介绍给姐姐。说是看着姐姐长大的,姐姐勤劳,质朴,孝顺,懂事。她介绍的青年,是她的外甥,一个擅长修手表的手艺人,父母也感到很意外。
后来张大婶带着这个会修手表的青年来到我家,青年身材魁梧,笑容阳光,家人对青年都很满意,姐姐也相中了,没有多久青年到外省参军了。我家和张大婶家也开始了多年前的走动,这件事化解了两家人心中的芥蒂和怨恨。
童年的阴影,随着时光的辗转,岁月的变迁,偶尔出现在我的梦里。也许让我放不下的是对故土老家的思恋,那些记忆里不曾遗忘的面孔。童年的记忆,犹如一首经典难忘的老歌,在我的生命之初演绎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