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年仲秋,在北島的格雷敦(Greytown)租下一幢小屋住了三晚,漆成銀灰的小屋圍以齊腰柵欄,深灰屋頂襯以白窗框,座落在牧場之側三百米處,距鎮中心也是數百米,僅憑它的位置已深得我心,更何況它屋前空地還帶有小小的英式庭園,碎石鋪就的小徑旁盛開著夏天最後的玫瑰,而寬敞的後院則有果樹、菜圃和花卉,還放着一張秋千安樂椅,可以在搖晃中看晚霞中歸巢的倦鳥。一見這幢房子,就想起林語堂的話﹕「我們的生活太狹仄了,使我們對於精神生活的美點,不能得到一個自由的視野,我們精神上的屋前空地太少了。」
這房子屬於普通的古老英式木屋,有三臥室一起居室外加飯廳,本是平庸無奇,但擺了傢俱,有了墙飾、燈飾和挂畫,加上挑選過的四壁及天花的色調,一物一畫,每個細節,均現當代流行之簡潔洗練時尚風格,即見主人的品味。屋內惟一敗筆是浴室內仿金的水龍頭稍嫌俗氣,但擺放在浴缸邊的三片瓷葉上,分別寫著「和平」、「愛」与「喜樂」,彷彿又點出主人內心所屬高尚境界:人生若得此三樣即極致幸福也,夫復何求?!
在我想象中主人必是一位有情趣的鄉紳,情趣二字,說易行難,識之更難,須妙用於心,完全無法摹仿。我一直以為情趣是一種生活的態度,前提是必須要悠閑,這悠閑有別於游手好閑,代表一種對事物欣賞的喜悅歡愉。哲人梭羅在華爾登湖築廬獨居,寢木榻,食野果,喝湖水,寫出傳世之作「湖濱散記」,他最後得出的感受就是﹕「要享受悠閑的生活,所費其實是不多的。」
林語堂認為「悠閑的生活,必須有一個恬靜的心地和樂天曠達的觀念,以及一個能盡情玩賞大自然的胸懷方能享受。」我覺得一個人的生活情趣,除了包括豐富的情感,敏銳的感覺,美的觀念,更似長年於簡樸純真中釀就的精神美酒,集生活閱歷的沃土,思想學識的陽光与水份而成,同市井心靈雞湯里的「有錢才有閑」并無半點關係。
小屋里有一個砌得很好的壁爐,主人細心擺放了劈好的木柴,甚至準備了點火的廢紙,可惜五月的鄉間雖然夜凉如水,氣温總還在十度以上,燒爐烤火略嫌太熱,只得讓那壁爐閑着。可能是日間四出遊覽的疲倦,幾個晚上均談興未足,覺得有點冷清。若得諸友圍爐夜話,室內溫暖如春,將屋外嚴冬雨雪一概摒絕,誦詩文隽句,聽輕歌妙韻,在地原產紅酒一杯在手,以消長夜,豈不快哉!
在小鎮上來回散步數次,幾乎仔細看了全部的老房子,在紐西蘭說歷史悠久,特別是講到建築,大多不會超過两個世紀。除了極少數磚石建築,十之八九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木屋,保養得極好,毫無殘敗之相。除了賣巧克力和賣古董的两間小店,白天鵝酒店,還有幾座教堂,對其餘店鋪并無十分深刻印象,只發現臨街有不少房子辟為民宿。其中一間其貌不揚但是很大的白房子,庭院深深,遍植花草,大玻璃窗內陳設華貴,水晶吊燈,動物標木,油畫水彩,一襲黑裙的美婦人立在雪白的羊毛地毯上,正在整理巨大花瓶里的鮮花,她身旁的小几上,銀器餐具閃爍光芒……若到這里「悠閑」,每晚價錢總在四、五百紐元以上。路邊另有一間「薰衣草屋」,不僅庭院種有薰衣草,房子也漆成淺紫色,連信箱都繪有薰衣草圖案,且把它暫定為下次來「悠閑」的目標。
我找到了街頭數年前坐過的一張椅子,椅子背後立着幾株白樺樹,黄透了的圓葉在夕陽里宛如萬千金幣熠熠閃光,坐在樹下聽風中黃葉簌簌囈語,又將近年諸事寸寸回想,心靈的平靜終被打破,悠閑的小舟起伏不斷,良久才漸漸平復下來。
離開小屋的那個清晨,氣溫降到了三度,終於可以燒壁爐了,却已經沒有時間享受,但我的心是大大享受了而又滿足的,我會帶着這小屋連同它的庭園一起回奧克蘭,在都市獨享鄉間的寂寥,慵陪世事,內有田廬,這便是我居小屋三日所得的情趣了。
這里的天際綫開闊無比,只有遠山雲遮霧罩,青青牧草一片白霜,在晨曦里非常耀眼,我們是否太匆忙太勞碌了,竟然沒有注意到,草上露珠也可迸發出鑽石的光芒,萬物本無光,所有的光耀荣輝其實都是拜太陽所賜。
情趣,便是人生曠野上滋潤心田、催開百花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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