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郭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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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18/9/22
刘老栓这几天噩梦连连,心就没有装在肚子里过,精神也是恍恍惚惚、六神无主,连走路都东碰西矢,好几次都差点被石头绊倒。
起因当然是大队喇叭里广播的,马上准备发放的征地补偿款。刘老栓住的村子属于城乡结合部,城市扩建把他家土地征收后,一下子就能让他从温饱走向小康。
刘老栓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自家的土地,他信奉祖辈传下来的老话“ 地是刮金板, 人勤地不懒。只要肯用功, 年年刮不完”。开始猛然听说要把“刮金板”收走,心里就像有人塞进去一块石头,又硬又堵,说不出的难受、糟心。
按说这是好事呀,可刘老栓却似扭不过这个劲儿。有人调侃他:“老栓,你分那么多钱,别晚上高兴得睡不着觉”。
老栓撇撇嘴:“高兴个屁,钱多就做怪,不种地,到时候都去吃屁喝风”。
这句话只有刘老栓知道,这是表面儿的话,挡旁人眼儿的话,心里话还藏在肚子里,并且在肚子里蒙涨得快发酵了。因为糟心归糟心,可这不是刘老栓最糟心的事儿,毕竟大势所趋,不是他能左右的,最糟心的事儿是家里那些想说不能说的,所谓“不可外扬”的烂事儿。所以等别人在议论纷纷时,刘老栓一定垂头丧气地找个借口回家。
其实再准确点说,刚听到风声时刘老栓也是偷偷激动过的,毕竟年岁大了,光靠老两口侍弄几亩薄地也是力不从心,顾嘴倒是能顾,就是没有多余的,现在有人征收,给的钱也不算少,咂摸咂摸也挺合适的。所以刚听说的那天晚上,刘老栓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回想属于自己的土地,这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每天手摸脚踩的,哪一块土地有几亩几分,哪一块土地丰收什么庄稼,都如自己的掌纹一样清楚。
曲着拇指掐着指节算了好几遍,按一亩地九万元,把征收的春地和麦地都算进去,差不多有七亩半,七九六十三、五九四十五,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着实把刘老栓吓了一大跳,一捆一捆钞票叠起来差不多半个刘老栓高,兴奋地踹了踹通铺那头的老婆屁股一脚,把迷迷糊糊快睡着的老婆踹醒了,
“老婆子,快醒醒,你知道咱能分多少钱?”
刘老栓老婆一听,瞌睡虫都赶跑了,老两口索性像年轻时一样并躺在一头,就着窗外如水一般的月光,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夜。
没想到刘老栓偷偷激动也没有激动几天,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刘老栓一下子把心从肚子里悬起来后,再也没有装进去过,而且心里好像村东那块“一类地”长出草一样,茂盛得东一丛,西一丛,疯狂地在夜风里摇摆。
刘老栓今年六十有五,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算儿女双全的好命,儿子最小,属于计划外生育,当初为了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也是东躲西藏地在四十岁那年“硬硌挤”了一个儿子,顺理成章得成为了全家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爹宠、娘爱、姐疼,真是蜜罐里长大的孩子。
刘老栓心不灵手不巧,也没有什么手艺,当别人出外搞建筑当匠人,他只能当小工,活灰筛沙,搬砖和泥,撅着屁股比头高地挣个零花钱。年轻时,家里人多嘴多,加上计划生育罚款,儿子长大后又盖房娶媳妇,所以一辈子也没有攒下几个熬日月挣下的辛苦钱。
没有更多要求的刘老栓是满足的,因为儿子好歹娶上媳妇儿了,他们小两口只要干正事儿,日子肯定越过越好,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明显感觉到弯腰时的吃力和僵硬,晚上浑身酸痛翻不过身,干活也不利索了。
工长见到老栓就一直吐囔:“饭不少吃,活不多干,磨洋工。”
老栓也知道自己耽误了大工干活,所以等儿子娶过媳妇后,刘老栓就不再外出打工,专心侍弄家里的几亩地。
两个姑娘慢慢地都先后出嫁了,宠溺着长大的儿子又是一个“场边不去,地边不沾”的懒货,所以地里的庄稼都靠他们老两口拾掇,也够他们累的,但是闲不住的刘老栓却乐在其中,每天老两口有时间就去地里刨食,汗渍一圈一圈把衣服画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地图,感染着地里的麦子也比着圈儿的疯长。一只沾满泥土的鞋面破洞里钻出了长满青苔的脚趾,好像不满黄军鞋里晦恶的熏染,也好似地里偷偷趁老栓不备钻出的杂草,但老栓对此浑不自知,每天干活累了,扶着锄头捶捶酸痛的腰身,慈爱地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下长势喜人,老两口好似又看到了生活的美好和希望,重新精神抖擞地把愁苦和艰辛,用镢头一下一下地埋在了土地里。
这次征收土地虽说心里千般不舍,万般不舍,但看在钱的面子上,刘老栓也没有说啥,结果没等补偿款到手,家里却发生了世界大战,两个姑娘和儿子不仅唇枪舌战而且大打出手,把劝架的老婆子都捎带着抗翻在地。
老栓围着儿女干转圈,一个劲儿地拍着屁股说:“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可正在兴奋战斗的儿女谁也没有停止,却出乎意料地齐齐把枪口对准老栓。
这个说:“你偏心,你重男轻女,只知道护着你儿子。”
那个说:“你一碗水没有端平,胳膊肘往外拐。”
刘老栓气得半死,扶着墙大喘气:“打吧,打吧,不嫌丢人就打吧。”
最后在闻声赶来的邻居阻拦下才把战火扑灭啦。
刘老栓心里苦啊,吃不下、喝不下、睡不下,这可怎么办呀,都是那些土地惹的孽呀,月亮透过老槐树的缝隙洒在地上,斑驳的光影如刘老栓的心情一样晦涩沉重,踏着光怪陆离的光影,一遛小跑就到了自己的土地里,双膝跪地,匍匐在曾经亲亲的土地上,埋头痛哭。
边捶打边埋怨:“不争气的东西,为什么轮到征收你,枉我天天精心侍弄你,现在好了,因为你家里翻了天,让我怎么办。”
压抑呜咽地哭声在野地里格外响亮,被风一吹还变化着音调后才消散在远方,割后的麦茬似听懂了刘老栓的呜咽,合着风声呼呼作响,刘老栓的手捶打得血糊伶仃的,可再血糊也没有心里的伤血糊。
“骨肉相残,为了几个臭钱,姐弟反目,骂爹骂娘,说出去丢人啊,丢人,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地里”,刘老栓捶着自己的胸脯痛哭流涕。
自从自己的爹娘死后,刘老栓还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哭过一场,经过一阵发泄,把委屈和痛苦用眼泪鼻涕还给了土地,呜咽的风声像母亲一样,轻轻抚摸着老栓弯曲的脊梁,良久良久,老栓卸下了心头的“赌气”,轻松了许多,刘老栓最终没有撞死在地里,因为家里还有世上唯一一位牵挂他的老婆子。
要说刘老栓生性懦弱,除了勤劳节俭、与人无争,没有几个优点,称得上是窝囊透顶,可突然基因变异,儿子被宠得没了边,蛮横霸道,两个姑娘小的时候在家里还不觉得怎样,可是出嫁后却变得都不是省油的灯。
都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可也有特例,三个子女从心里看不起刘老栓,觉得他没有给他们创造良好的成长环境,没有让他们享受属于同龄人的生活,所以各自成家后,只有逢年过节才象征性的掂着礼物来看看,总算挡住旁人的眼,根本没有小棉袄的温度和厚度。
老栓老两口也觉得自己对不住孩子们,自己没本事,让孩子们跟着自己受罪,现在都得成家过日子,只要他们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强。
老两口互相安慰自己,不来就不来吧,来还得伺候她们,不如这样还落得清闲。
没想到征地补偿款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两个姑娘的耳朵里,每天掂着礼物争着抢着来看爹和娘,殷勤劲儿让刘老栓都不适应。在外打工的儿子听说了,也带着媳妇回到了家中,以往简陋冷清的家里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
天才擦黑,几只知了不知疲倦地还在门口的大槐树上放声高歌,听得刘老栓心里烦躁不踏实,知了的疯狂嘶鸣愈发让他直觉到,今晚有事儿要发生,可会发生什么事儿呢?刘老栓觉得凭自己拙笨的脑袋一时可想不出来,正在冥思苦想时,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思路,原来是大姑娘清清嗓子准备说话了。
大姑娘成家早,早已经掌握了婆家的话语权,并且在娘家也喜欢指手画脚,等三姊妹都重现出现在一起的时候,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台阶上
咳嗽了声说:“既然大家都在,我就代替爹宣布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如何分配补偿款。”
刘老栓一听,怎么这么别扭,我什么时候让你代替我了,可看了看如领导一样霸气威武的女儿一眼,奴了奴嘴,用舌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巴,把到嘴边的话和着唾沫又咽了下去。
大姑娘拍了下粗壮的大腿,又伸出两根胖胖的指头,手指在灯下映衬下亮晃晃的发着光:“今天,我两个意见,一,因为当初分地时,我们户口还在娘家,这里的土地还有我们的一部分,平均五人五份,所以补偿款应该按照规定分给每一个人。二,爹娘大了,弟弟你从没有上过养老,平时都是我们照应着,所以,爹娘百年之后的这部分也必须三一三剩一的平分......”。
不等说完,儿子一听不乐意了,到嘴的肥肉有人来抢了,站起来就直奔大姐面前,大声喊到,
“凭什么你们来平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户口你们都迁徙走了,平时也没有去地里帮爹娘打理,按照规矩,家产都是传男不传女,不能平分”。
两个姐姐一看弟弟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口才了,恐怕早已经想好了台词,一起站起来指着弟弟,“昧良心,小时候谁把你带大的,谁帮助你娶的媳妇。”
一直冷眼旁观的儿媳妇急眼了,这个一句、那个一句,眼看着丈夫词穷啦,唾沫星子都溅到了丈夫脸上。她也扭着屁股加入了吵闹,一蹦多高,指着两个姐姐的鼻子:“你们说的都是狗屁,三儿说的才有理,再说爹娘在世有我们上养老钱,百年后,是我们管摔“老盆”,有你们什么事儿,往远处说,孙子才是正根儿,是家里的后代,外甥都是姥姥家的狗,吃罢扬长走,凭什么你们也来凑热闹,不能平分,说什么都不能平分。”
她毕竟年轻气盛,声音大嗓门高,不仅把两个姐姐的声音都压下去了,而且一套一套的让她们怔在了当地,就连槐树上的知了好像也被大嗓门吓飞了,不再扯着嗓门聒噪,院子一下子安静地可怕,犹如暴雨前的宁静,刘老栓歪着头看着平时蔫了不出的儿媳妇,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觉得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两个闺女第一次对决,就这样惨败在了弟媳妇的高嗓门下,气鼓鼓地走了。
也就是这天,刘老栓觉得钱真的不是好东西,即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能改变一个人的脾性,老实的刘老栓觉得钱太可怕了,连影子都没有见到,就让家里鸡飞狗跳,就让人变得面目全非,这要是见到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还能不能过了。
这样的战争时不时上演,孩子们斗志昂扬,却把刘老栓折磨得精疲力竭,神情恍惚,每天噩梦连连,虚汗津津。老栓秉承着“家丑不能外扬”的老话,只敢在没人时吐囔着,钱做怪了,真的做怪了,造孽呀。
怕什么来什么,都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没想到噩梦变成现实也是挡也挡不住。看看,现在刘老栓家里就在一步一步按着他的噩梦上演着“双武行”,儿子涨紫色的脸上像猫抓了一样,东一道西一道,两个姑娘披头散发两眼通红,好比午夜梦回时的母夜叉,而老婆子却像一只担惊受怕的耗子,哆哆嗦嗦的缩在堂屋门口。
刘老栓双眼呆滞的看着面前的一切,似真似幻,像正在看自己喜欢的大戏,耳边还“哐哐切哐哐”的敲着铜锣,堂屋和院子里的树也似举着幡旗,转着圈圈绕着刘老栓走场,看着看着,刘老栓的世界忽然一下子安静了,安静得好像只剩刘老栓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悬在嗓子眼儿几天的心,慢慢落到了肚子里,彻彻底底的、安安生生的落在了它应该在的肚子里。
夏日炎炎下,看“大戏”的刘老栓轰然倒在了最亲的土地上,嘴亲吻着泥土,结结实实的亲吻着,如婴儿一样卷曲着酸痛的腰身,紧紧贴在晒得温热的土地上,那只粘满青苔的脚趾这时候彻底脱离了黄军鞋,带着重见天日的兴奋炫耀地昂头眦笑......
简介:郭莉花,中国河南省安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林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林州市金融行业工作。平时爱好看书,偶尔写一些随感,作品散见《安阳晚报》《河南农村金融》《红旗渠》以及林州网、大美林州、林州民间文学等报刊、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