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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起的一根根火柴,能够照明黑夜吗?” ——披露梁羽生一篇谈论“北京风波”的佚文

作者: 何与怀    人气: 4602    日期: 2019/1/23


1984年,出版了三十五部共约一千万字新派武侠小说的梁羽生决定收笔不再进行本体裁的创作。以大师自嘲的说法:他“木盆洗手”。他说,武侠小说中的人物退出江湖要“金盆洗手”,自己乃一介文人,没钱买“金盆”,就以“木盆洗手”吧。但梁大师“木盆洗手”以后,虽不创作武侠小说,还是写了一些文章的。例如,有些如“联话”,他已收集添加到洋洋大观上下两厚卷的《名联观止》;另外一些,他选进散文随笔集《笔花六照》。近年来,人们越来越重视梁羽生除武侠小说之外的写作,不断编辑出版他的各种散文随笔选集。倘若把他“木盆洗手”前后所写的散文随笔都收集整理出来,据说论字数当有武侠小说的一半以上,大大超过《名联观止》《笔花六照》以及他过去出版的《文艺杂谈》《古今漫话》《笔书》……等文集总共的份量。不过,可以肯定,有些篇什,发表于世界各地,会有流失的。梁羽生于199021日在台湾《中央日报》上发表的《挥汗忆围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该报纸媒已于200661日停刊,此文近三十年来似乎无人提及。

窃以为,《挥汗忆围炉》应该也是深入窥探梁羽生内心世界可以借助的一篇不可或缺的文章。它本来是遵命应景之作,但写得相当动情,是掏心掏肺的。当时离震惊全球的所谓六四“反革命暴乱”被血腥镇压不久,梁羽生作为一位有良知的文人,不能不在他行文言谈间有所反应。

此文先是回忆孩童时代外祖父除夕讲春联。转眼过了半个世纪,又讲到最近雪梨(悉尼)征联评选,在入选的对联中,他最为欣赏两副。对联有“敢忘身是避秦人”等句子,作为评委,梁羽生解说,澳洲的华裔移民,恐怕十之八九亦是为了“避秦吧,既然来到一个能尊汉腊,可以按照中国传统风俗过年的地方,纵然欠缺围炉之乐,亦可心满意足,不必分他乡故乡了。梁羽生显然是夫子自况。1950年,他得知父亲被捕,从工作地香港匆匆赶回广西蒙山家乡要去解救,半路遇到同学劝他速逃,如果回家无异送死,于是星夜逃亡,一路逃回香港。不久,他父亲以莫须有罪名被政府“镇压”。他此后曾有三十七年未踏进家乡一步,1987年,又离开了容纳成就了他的香港,移民到了更为遥远的澳洲。他自己肯定也是怀抱此种情感的。

《挥汗忆围炉》更忆及孩童时代一次除夕晚上围炉共话时,他“不合时宜给表兄弟姐妹讲安徒生童话《一个卖火柴的女孩》。新近发生的北京风波,现在却让梁羽生联想到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小女孩,让他“感到一股难以明说的寒冷”。此文最后这样表露心绪:

我在雪梨过的将是一个很热的除夕,但不知怎的,我却感到一股难以明说的寒冷。若按相应的季节,澳洲的唐人除夕应是七月下旬。去年六、七月那段时间,我在香港寄来的录音带上听到青年人唱血染的风采,在电视录映带上,看见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子如泣如诉地说北京风波。不知怎的,我也联想到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小女孩。这个北京女孩子燃起的一根根火柴,能够照明黑夜吗?

而今识得愁滋味,真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了。

行云流水,白驹过隙,倏忽之间,那场北京风波竟然已经成了三十年前的“往事”。那些燃起的一根根火柴,能够照明黑夜吗?梁羽生当年欲说还休,他的弱弱一问,至今尚难解答。“欢乐过新年的人发现街头有冷毙了的女孩,怎么说呢?虽说往事并不如烟,梁羽生当年挥汗忆围炉,现在也成了“遥远的记忆了。但无论如何,在那场风波三十周年纪念与梁羽生大师逝世十周年纪念之际,披露这篇文,想来也自有其意义的。

2019122日梁羽生忌辰于悉尼)


梁羽生文:《挥汗忆围炉》


梅新兄约我参加本报的“围炉谈”,文章是遵命写了,但却恐怕是文不对题的,因为我只能作“挥汗谈”。除夕围炉的乐趣,如今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遥远的记忆”——存留于地球另一边的记忆了。

并非天有不测之风云,而是人在澳洲,就注定了要过一个酷热的除夕。澳洲地处南半球,季节和北半球刚好相反。12月、1月、2月是夏天,一年最热的时候正是除夕前后这段日子。

记忆虽然日渐模糊,童年时候的“围炉谈”倒还记得一二。

我常在外祖父家过年,外祖父虽是军人,却好文学。我九岁开始就跟他学做对了。有一年除夕,他和我讲春联。因为是讲给小孩子听的,词句很浅白。有一副且还是以小孩作“主角”的联道:

放一夜花炮,轰得新年,热热闹闹,大家想过好日子;

开两扇大门,请进喜神,齐齐整整,小孩预备出锋头。

另一副“基调”则完全两样了。那年是抗战的第三年,联语是以流亡人士的心情写的:“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那时我们虽然还用不着逃难,日寇进犯的威胁也是好像笼罩在头上的魔影了。外祖父给我们讲这副对联,目的就是提醒我们这些“预备出锋头”的孩子在欢天喜地过年的时候,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受苦受难的人,被迫流亡的人。我也似乎比较早熟,当时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吧,居然也懂得这种成年人的无可奈何而故作洒脱的心情。

转眼过了半个世纪,这种心情,现在不仅懂得,而且有亲身的体会了。

最近雪梨的新华埠,印支华裔移民聚居地的卡市(Cabramatta)建立中式牌坊,公开征联。前两天我应邀担任评选,在入选的对联中,我最欣赏下面两副:

(一)既来之,则安之,最喜地容尊汉腊;

为祸也,抑福也?敢忘身是避秦人。

(二)四海皆兄弟焉,何须论异族同族;

五洲一乾坤矣,底事分他乡故乡。

汉腊,汉代的祭祀名,泛指中国传统的风俗、文化。澳洲提倡多元文化,确是能“尊汉腊”的。澳洲的华裔移民,恐怕十之八九亦是为了“避秦”。移民岁月是悲是喜,那可难说得很;“大家想过好日子”而已。但所谓“好”是应该既有物质的“好”,也有精神的“好”的,两者兼备才是真好。不过,既然来到一个能尊汉腊,可以按照中国传统风俗过年的地方,纵然欠缺围炉之乐,亦可心满意足,不必分他乡故乡了。

童年时代,除夕晚上和我围炉共话的人,更多时候还是我的一班表兄弟、表姐妹。外祖父在场的时候,是外祖父主讲,外祖父不在场的时候,“主要发言人”多半就是我了。某年除夕,我刚在英文课本读了一篇安徒生的童话,就讲给他们听。这个童话是说一个卖火柴的女孩,怎样在除夕的晚上,“幸福”地进了“天国”。安徒生的童话写得美极了,但却是极其凄凉的美。除夕夜……凄风、冷雨。幽暗的横街的角落……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火柴没人买,她冷得要发僵了,于是她燃起一根根火柴,在火柴光中,她看见插着刀叉的烧鹅向她走来,看见彩色的圣诞树,最后她看见慈祥的祖母向她招引……明天,欢乐过新年的人发现街头有冷毙了的女孩。

讲完了,小表妹的眼睛有晶莹的泪珠。

那是一个愉快的除夕,虽然由于我讲的故事不合时宜,令他们愉快的记忆渗进伤感。然而,我们毕竟还都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最大的表哥也不过十六、七岁吧,小表妹也很快就恢复欢笑。

雪梨前几天还在吹火风,新年的街头是绝不会发现冷毙的女孩的。世界绝大多数的地方也不会,但恐怕不是所有的地方吧。

我在雪梨过的将是一个很热的除夕,但不知怎的,我却感到一股难以明说的寒冷。若按“相应”的季节,澳洲的唐人除夕应是七月下旬。去年六、七月那段时间,我在香港寄来的录音带上听到青年人唱“血染的风采”,在电视录映带上,看见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子如泣如诉地说“北京风波”。不知怎的,我也联想到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小女孩。这个北京女孩子燃起的一根根火柴,能够照明黑夜吗?

“而今识得愁滋味”,真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了。

199021日发表于台湾《中央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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