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藝術愛好者而言,能在塞納河畔某處看得見羅浮宮屋頂的地方寫生,的確是一種幸福愜意的享受。两年前歐遊巴黎,來塞納河畔畫鋼筆速寫,其時十月金秋,足下流淌的碧波之上,載沉載浮着梧桐落葉,一河兩岸皆是華麗典雅的宮殿華廈,水濱人稀車少,空氣里飄着初放的花朵和出爐麵飽的香氣。速寫畫畢,我仍靜靜坐在石砌的堤岸上,寒夜殘留徹骨之冷透過衣褲滲入肌膚……實不想讓人見到我的眼淚,只把它滴滴都灑向美麗的塞納河,皆因水中有無數藝術家留下的遺夢,光影返照出傳世佳作中命運的悲曲,生活的歡歌,這多的人們畢生奮力苦思塗塗抹抹,只為了真正的美。
我喜歡畫畫,但從未進過美術學校。
兒時家住廣州新河埔,樓下有男孩喜歡畫畫,在他的影響下,我在陽臺上畫屋前的白千層樹,畫彎彎小河,這是我人生第一張寫生,時年我剛滿五歲。
小學時代我晝了很多畫,其中一張「接吻魚」因為影射一對男女同學有「私情」,被老師在課堂上示眾,這是我的畫第一次受到公眾關注,也讓我覺得自己在藝術方面還是相當有潛質的。
先後喜歡過國畫和西洋畫,我的啟蒙書籍是《芥子園畫譜》、費新我的《怎樣畫鉛筆畫》、蘇聯出版的《繪畫理論上技巧》、泰德‧高池基的《水彩畫技法》、林蔭本的《油畫技法》,還有丹納的《藝術哲學》。
我沒有畫過石膏,除了臨摹大師作品,平日以大量的速寫代替素描。從蘇聯出版的《繪畫理論上技巧》里學了一些透視學和構圖學的基本知識。對色彩的認識与理解則得自對音樂的愛好,灰色是我最著迷最常使用的一種顏色。
掌握基本技巧之後,通過畫畫表達甚麽,成為一個畢生的難題。
上世界六十年代,是我最年輕最有創作欲望的時期,也是忍饑捱餓与物質匱乏的年代。畫具材料極少,只能因陋就簡。工作之餘,必出外寫生,隨身僅携畫具,無食物飲料。早出夕歸,往往餓上一整天。
我識了不少同好,結伴寫生,找塊石頭為凳埋頭塗抹,畫成之後彼此指指點點,饑渴之中興奮得手舞足蹈,如同吸飽大麻的嬉皮士。其中一位同好,幾十年後竟然与我在紐西蘭重逢,兩人再次同行寫生。
只跟過一位老師學畫,從法國回來的諶亚逵,留着很長的鬍子,年輕時在巴黎學畫,水彩畫得好。我之愛上水彩,便是受他影響。所謂「學畫」,是每有了數幀畫作,便登門送上供諶老審閱,他看畫後沉吟撚鬚,逐一點評,指出哪是敗筆,哪是神來之筆,還有畫意何在。
母親對我愛好繪畫十分支持,我二十歲生日,她從出口轉內銷商店買了一隻油畫箱送給我。後來我拎著這隻晝箱坐在路邊寫生,被指為「美蔣特務」抓到派出所,公安幹警對油畫箱反覆拆解,企圖找出諜報密器。我經歷了八個月的殘酷批鬥,其間曾被帶到數萬人参加的公審大會,目睹數十人現場被判槍决拉出去立即執行,那一瞬間我曾懊悔萬分緣何自己會愛上畫畫惹來殺身之禍。
放出來沒多久,就忍不住技癢重拾畫筆,在那瘋狂与血染的年代,藝術始終像一葉輕舟,載我在千古藝術長河里沉浮,渡往美的彼岸。母親默默保存了我每一張畫稿,她始終深信自己的兒子會成名成家,但母親不知道我是在畫中無聲吶喊,表達爭取精神自由的渴望。
八十年代到了中太平洋瑙魯島,為謀生計曾經搞了一間「太陽畫廊」,除却幫店商畫廣告,還畫了許多赤道島國風光,統統售罄。其中一張得意之作是替島民畫的聖母像,當時自以為把她頭上的光環畫出了拉菲尓「岩間聖母」的味道。三十多年後在盧佛宮見到拉菲尔的原作,方見識何為真正的大師,何為傳世之作,即時為自己的狂妄無知,羞愧地低下我這個「冒牌貨」的頭。
在斐濟島二十多年間仍然作畫,騎着自行車穿過甘蔗田与椰林,進入深山部落寫生,渴極求小童摘顆椰子飲椰青水,餓了可往任何一間茅舍索木薯充饑。我畫了製陶器的村婦、捧着麵飽果的土著、雨後的村道,水窪里還有白雲的倒影……..我還往所羅門、蕯摩亚、湯加、瓦努阿圖、巴布紐幾內亚諸島采風。
美拉尼亚亚与波利尼西亞的雕刻、歌舞与塔帕布圖案藝術,以及南太平洋島國熱烈奔放的風情,使我心向往之,境界豁然開朗。蕉風椰雨的熏染,解開了文明的桎梏,喚醒野性原始的觸角,自己一度覺得正沿著高更的足跡行進。
高更在他所活的年代遠離文明回歸自然,被視為藝術的叛逃。我們所活的這個時代,虛榮浮噪又何嘗不是在逼迫人們再一次出逃走?!
在紐西蘭最開心的是可以用意大利的畫紙,温莎‧紐頓的顏料,德國或荷蘭的畫筆。在這個各色風景俱有四時皆美的島國上,随便在路邊打開晝夾,你見到的就是一幀完美的風景畫。在紐西蘭,大自然就在窗外,就在枕邊,在夢里,在心中。在文學与音樂相伴之下,用畫筆表達個人与萬物的關係,純屬自我陶醉。
我同藝術的關係如同情人,畢生追求她,妙就妙在追得到与追不到之間!藝術是色彩与光影,是飄逸与瀟灑﹔藝術「不是手工的製作,而是理智的產物」。一如莫奈在自己的花園里為了生活的安樂而闢的睡蓮池﹕睡蓮,自古象徵「新生」,而這「新生」就是物我两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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