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破楼庄,
我是这儿最自在的男将;
行走在通扬河畔,
我是姜曲海最硬气的穷汉。
—— 作者题记
曲塘镇在江苏海安西南三十里,清属泰州,有把总驻守。相传当铺巷有一河湾,名曲塘,镇以其名。通扬运河穿城而过,镇上有东大桥、西大桥两座木桥连接河的两岸。桥不高,桥的中间两段是可以活动的,下面安了轨道,船来了以后,守桥人将中间两段向两侧拉开,形成一个缺口,好让船过去。过船的时候桥是不可以走人的,大家就聚在桥的两边看热闹,也有力气大的去帮着拉上一把,等到船走了以后,再推回去桥复原了,行人便又可以通行了。这在当时也是曲塘一景。
镇上当年有银庄、米行、木行,茶叶店、酱厂、油厂、饭店、肉店、布店、杂货店……林林总总。每到春节前,大街上人头攒动,釆买的男女老少你来我往,挤满了街道,呈现一派繁荣景象。曲塘的烧饼尤其香脆、至今怎么都吃不厌;肉包子一口咬下去,油流的满手都是,只能忙不迭的追着吸;夏糍儿用稻草穿起来一串;斌曲饭店的阳春面上漂着轻盈的葱花和香油花儿,到现在我想起来都垂涎欲滴,一片繁荣景象。
不远处有个都天庙,生长着一颗参天的银杏树,曾经是华中新四军、八路军联合抗日部队司令部的办公地址,陈毅、粟裕曾经在这里召开联抗大会。
从曲塘往西五里地,有个地方叫“破楼庄”,介于曲塘与白米之间,南边是一条石子马路,路旁就是通扬河。这通扬河是条人工运河,还是西汉时的反王刘濞让人开挖的,西起扬州,经海陵,东到如皋,后来又往南连到南通九圩港。当时是用来运盐的,就叫运盐河,大号上官运盐河。这话扯远了。
“破楼庄”的历史已经无从考证,听老人说:这个庄子过去曾经繁华过。传说,有一个大户人家,家里盖了很大的院落和楼房,有18个大门。家里非常的富有,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破落了。上世纪60年代大修水利的时候,还能挖到他们家地基和井圈。
一直到我懂事儿以后查过地图,上面依然有“破楼庄”的标注,是一个地名,据说还是飞行的坐标基准点。
庄子里住了几十户人家,种地为生,民风淳朴,拢共只有几个姓氏,周家算大姓。村庄四周环水,外面是一圈的河,通过崔母涵子的涵洞连着古老的通扬运河,东西各有一个坝头儿可以出去。河水清澈静缓,村里人的生活生产用水都来自通扬运河。夏天到来时,人们跳到河里洗澡游泳,顺便摸一些螺丝、河蚌什么的回去改善伙食,欢声笑语随着水面的波纹一圈圈的往外扩散。
再往后,河里就会长满了莲蓬,整个河面绿油油的,到了重阳节前后就可以采莲时,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我的二爹爹就出生在这个庄子里。这一辈子与“破楼庄”相依为命,从出生一直到老去。
我爷爷兄弟两个,我爷爷周金山老大,弟弟叫周金海排行老二,我们小辈的都叫他二爹爹(音:dia dia)。书面语该叫二爷爷。苏北淮扬一带方言中通常将爷爷唤做爹爹,所以我们都习惯称他二爹爹。原来一大家都住在庄子里面,因庄子里的水不好吃,才搬到了村西。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农民对土地的依恋,深入骨髓。我家祖上为地地道道的农民,自然也是如此。一家人早出晚归,辛勤劳作,省吃俭用后挣钱买了地。我奶奶尤其会当家,总觉得有地才有根基,解放之前,家里已经买了15亩地,置办了车水棚子,另外还养了一头牛用来犁地、车水,在村里,我家算是很殷实了。
就在这个纯朴的庄子里,二爹爹度过了童年和少年,长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
五月里,是端阳,
小妹走在大路旁。
既不高呢又不矮,
我的妹子啊,既不瘦呢又不胖,
哪个也比不上。
这一年,他和同村的兰英对上了眼,印上了心。
九月里,爽风起,
我早就想带你去耍子,
日格夜的想着我的心上人,
家前屋后走了上百遍,
我的妹妹呀,再不出来会憋死。
这一年风调雨顺,转眼到了秋天。黄澄澄的稻穗垂着沉甸甸的穂头,棉桃长得像小树一样,绽出了鸡蛋似的花絮。稻田如同金色的大海,棉花田成了白银的世界。当秋风吹过田野,吹黄了稻子,金灿灿的稻谷笑弯了腰。村人们感受到了劳动的甘甜和丰收的喜悦。
十月里,小阳春,
我的妹妹好水灵,
插秧割麦样样行,
等到哥哥挣了钱,
上街去给妹妹买银打耳钉。
在这个丰收的秋天,不光是田地里有了好的收成,同时我二爹爹也收获了爱情,那年的十月,二爹爹兰英姑娘情投意合,定下了终身。风吹在身上是那么的柔和,阳光照在身上是那么的温暖,蓝天上白云飘飘,俩人情到浓处时,情不自禁,爱情的种子悄然播下,两人相约在年底结婚。
十一月,雪花飘,
我给妹妹买身软皮袄,
面子是绒线的呀,
里子是皮毛,
你看好不好。
村子的前面有一个四面临水小岛,只有南边有一个坝头儿可以进出,上面建了一座建筑雄伟的尼姑庵,里面供奉着各路神仙,香火缭绕,据说烧香拜佛特别灵验,二爹爹带着兰英给这个庵里面送来了香油钱,到这里跪拜烧香,祈祷佛祖保佑,爱情美满,心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腊月里,
年将到我和妹妹商量好,
我俫两个情意深,
对天起誓把心愿表,
我和妹妹长久恩爱白头同到老。
然而没有等到年底,二爹爹便被抓了壮丁。
抗战胜利后,国共双方先后签订《双十协定》和《停战协定》,哪知1946年6月,蒋介石公开撕毁了停战协定,以围攻中原解放区为起点,发动了全面内战后,渡江北下,进攻苏中解放区。时任华中野战军司令员粟裕将军,指挥所部奋起迎战,出奇制胜,以少敌多,连战连捷,创造了世界军事历史上的奇迹,这就是著名的苏中七战七捷。
七战七捷主战场在海安、如皋、黄桥、曲塘、姜堰一线。那段时间的曲塘,一会儿被八路军占了,成了解放区的天,一会儿又被国民党夺走,就这样来回拉锯。后来的事情,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了,国民党大获全败。垂死挣扎中的国民党部队严重缺员,从曲塘经过时,正好看到了在地里干活的二爹爹。领头的一看,二话不说,让其他人押起二爹爹就走。二爹爹挣扎着想跑,当官的把枪掏出来,作了个要枪毙他的架势。从未见过这阵势的乡下小伙,吓得不敢吱声了。
二爹爹被抓了当壮丁,一同被抓的还有村里的金根。他们跟随着国民党的部队一路往南,经过雅周,到了黄桥,在黄桥驻扎了一段时间,因是新兵,二爹爹什么都不会,所以先是帮助部队运输,后来分到了伙房当了炊事员,负责烧饭。虽然当了兵,但是一直没有摸到枪。没多久,部队换防来到靖江,停留在江边休整。
前面就是一望无际,浩浩荡荡的长江了。长江从唐古拉山格拉丹东雪山源头,奔腾汹涌几千公里,到达靖江,江面己经很宽,一望无际,二爹爹哪见过这种阵势,站在江边儿,整个人都傻了。
二爹爹在部队里待了已经有一段时间,那些当官的觉得他还蛮老实,渐渐放松了警惕,看管也就没那么严。眼看渡江在即,望着奔腾的江水,二爹爹心里也是翻江倒海,他对兰英日思夜想,对家里其他人牵肠挂肚。当然白天不敢吱声儿,夜里也只能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想着一旦过了江,就不知何日才能回来了。
苏北一带的河边上它都长着很密的芦苇,只留一个缺口洗菜挑水用,我们叫跳(音)码儿,二爹爹便经常挑着菜到河边来洗。
这条河连着长江,也是一条运输的河流,偶尔能见到船只和木排顺江而下,二爹爹观察了几天,心里有了主意。
这一天,二爹爹又到河边去洗菜,就见到一溜从长江过来的木排,由南向北,顺水而下。这时候二爹爹什么也顾不上了,纵身跃入水里,一个猛子扎到木排的下面,紧紧地抓住了木排,憋着一口气,死活不松手。就这么随着木排飘呀飘,飘了很长的时间,才敢露出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放排的人看到木排下面有一个脑袋露出来,吓了一跳,赶紧把二爹爹拉了上来。这时候二爹爹已经差不多快虚脱了。时值冬天,河水极度寒冷,没送命己经是万幸了。好心的工友们把他拉到了木排上,让他在棚子里烤火,才渐渐的恢复了知觉。
衣服烤干后,放排的人给了他一碗烧酒,说孩子你暖暖身子吧。这种自制的烧酒度数比较高,又冷又饿的二爹爹一口气喝了下去 ,一股热流涌进全身,呛到他咳嗽了起来,喝了酒又吃了东西后,他才完全清醒过来。说来也巧,这趟木排正好去往姜堰,而姜堰离家就不远了,大概有40里的路程,到了姜堰,也就快到家了,二爹爹也就安心随着木排一路向北。
几天以后,木排到了姜堰,这些天跟放排的工友也熟了,二爹爹拱手跟木排上的工友告辞,千恩万谢,紧走慢走了大半天,终于回到了家。
家里人自从二爹爹被抓走后,数数时间己经快一年了,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二爹爹好好的站在了家门口,一家人高兴坏了。
就在大家都为二爹爹的死里逃生庆幸不已时,二爹爹却遭遇了当头一棒。他的兰英,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变的不是兰英,是她的父母。他们见二爹爹被抓壮丁走了,想着再也回不来了,而兰英的终身大事总是要考虑的,正好南乡有个有钱人家看上了兰英,她父母大喜,立马应允下来,媒婆送来了聘礼。兰英自是不从,但那是“在家从父”的旧社会,一个农村女孩子,哪有自己说话做主的份儿呢?任凭兰英哭红了眼睛,最终还是嫁了过去。
失去了兰英,二爹爹痛不欲生,从此心灰意冷。他发誓此生再也不娶。自此,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似以往那般爱说爱唱了。以后的日子里,不断的有人上门提亲,二爹爹都没有答应,二爹爹是一个对感情很专一的人,他兑现了自个儿的誓言,这一辈子终身未娶。
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后,二爹爹加入了放排队伍。民间有谚,七十二行啥最苦?“打铁行船磨豆腐”。其实行船还好,虽然颠沛流离,至少还有船棚可以遮风避雨,而且通常都是一家人在船上相依为命。放木排就不一样了,一群糙汉子干着重体力活,面对着惊险的激流险滩,不管烈日当头还是天寒地冻,都要长时间在户外漂着,比行船难上好几倍。
二爹爹选择跟着放排队伍走,注定要吃很多苦。
苏北平原多为粮田,没有山地,建房做家具缺乏好木材。安徽、江西山高林密,盛产木材,长江是最好的水运通道,放排成了运送木材最经济节省的方式。
二爹爹善不善于砍木材我不太了解,但拖木头这个环节,自然是少不了的。原始森林里的木头,生长期长,份量足,轻则几百斤,重则上千斤,从山上拖下来,然后放入水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钉排帮是个技术活。木头们要被编成木排,用竹缆竹钉固定成排,一节一节,组成木排长龙。牢固结实应该是第一要义,不然到了大河中间,稍微遇到点磕碰便散了架,那木排工们就够呛了。
放木排是个大事,得选好日子。吉时良日来临,排工们整装待发,一派肃穆。大家杀鸡宰鸭,敬香祈祷,然后同声吆喝——“出排喽”!排工们便各就各位,将木排撬入航道,在水流的推动下,木排缓缓起动,越来越快,向下游漂去。
这一路上,会险象环生。排工们不但要有健壮的体魄和饱满的精神,还要有相当的操排技术,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稍有不慎,就可能排散人落,甚至溺水而亡的事故。有时,水量低了,木排又会被冲上河滩,一旦搁浅,那得忙上几天几夜才能再次启程。
放排工都是糙汉子,木排上面搭一个棚子,支一口锅,平时吃住在木排上,风餐露宿。冬天最难过,一旦河水结冰时,会被困在河里,要等到解冻以后才能继续往前走。天寒地冻,无处可躲,无事可干,放排工们只能靠喝酒来取暖和打发时间。因为这段放排经历,二爹爹跟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一辈子也没分开,而且酒量特别大。
某天早上,二爹爹放排在外。我爷爷起床后,听到有小孩啼哭,走过去一看,屋外草垛边有个棉袄裹着的小男孩,脸蛋涨得通红。那天我奶奶回了娘家,家里就爷爷一个男人。他把孩子抱回屋里,孩子一直在哭,弄得他手足无措。
邻居们听说有人送了孩子过来,一传十十传百的,都围过来观看。村北头有一户马姓人家,儿子儿媳妇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怀不上,正好想收养一个孩子,民间叫“押子”。他们请求把孩子抱回去,爷爷看他们真心实意的,就应允了。
后来过了很多年,家里人陆续从村里人的闲谈中知道,这孩子其实是二爹爹的亲骨肉。据说兰英嫁过去不久就生下了孩子,那户人家知道不是他们的骨肉,断断不肯留在家里,于是趁着夜里偷偷把孩子送到了我家草垛边。
有意思的是,马姓人家收养了这个孩子后,接二连三生了好几个儿女。这个男孩长大后,养父母家跟二爹爹也有了来往,逢年过节会来看望二爹爹,二爹爹的儿子都会给他买酒和吃的穿的用的。
阿弥陀佛。
1948年的时候,我们这里就已经解放了,变成了新四军的控制区。随着土改,土地都被国家分给了农民。由于二爹爹做工的木行后来解散了,他不善于种地,所以又换了一样辛苦的劳生,用尽了多年的积蓄,买了一辆人力车,接送客人。后来条件好了一些,就换了一辆三轮车,并且加入了曲塘运输工会,自从换了三轮车以后,他就在这个行当做了一辈子。这个营生既不是农民,也算不上真正的工人,虽然出的是苦力,但每天能有钱进兜,有时候比种田还划算些。
我印象中,每天早上天亮前,二爹爹就骑车到曲塘镇汽车站门口等生意。那时公共汽车只能通到曲塘,再往乡下就没车了,所以呢,有不少的人外出或者回家都是从曲塘坐车,特别是从远途回来的。没钱的人就背着行李走回去,那些挣了钱回来行李又多的就雇一辆三轮车回家。
当时车站也有专门管理三轮车的机构,三轮车或二轮车夫们一早就去排队候客,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个几毛钱。生意不好也是常事,往往傻傻的等上一天,一分钱收入也没有。
那个时候饭盒也是个稀罕的东西。我小时候,见到二爹爹的饭盒儿,总是特别的沉。因为是做重活儿,所以每天早上会在家里做干饭,吃饱了以后再装上一盒带出去,外面用厚厚的毛巾包上作为保温,这就是中午饭了,二爹爹会在饭盒里再放上点炖熟的咸菜,到过年的的时候会在里面放上几片咸肉。这大概是我们小时候见到的最丰盛的美食了。
二爹爹除带上吃的以外,还会带上一个金属的酒壶,这是一个美国产的酒壶,是他被国民党抓定以后,一个当兵的给他的,他一直留到身边,宝贝得很。装满了大概能装三两酒左右。所以二爹爹每天早上必须装满一壶酒带出去,累了就喝上一口。在今天是不可能了,现在叫酒驾。
酒,就如同他的命根子。
每当挣到钱的时候,二爹爹就会来到供销社的柜台前,买上一把花生米,再打上二两烧酒,就着花生米,美美的喝完。就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不同的是,二爹爹寡言少语,一抹嘴,转身继续他的营生去。风里来,雨里去,身体自然是苦的,但他心里的苦从来不说,旁人也不问。
60年代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商品匮乏,商店里的酒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到了。还好我爸爸当时在酒厂工作 ,开始还能给他开后门买到一点。后来实在买不到了,就给他弄点酒精回去,兑了水喝。
后来二爹爹渐渐的老了,加上从小放木排留下的病根,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每到刮风下雨的时候,会特别的疼,所以也就只能选择好的天气的时候骑三轮车出去拉客。有时候揽到一个客人,要去南莫或者白甸,那个时候的心情是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又揽到生意了,就会有收入,担心的是这一路太远了,太费力气了。上桥的时候蹬不动,就下来推着走,遇到好心的客人上坡时会下来走一段儿,有的还会帮着推车。二爹爹自然是感谢不尽。
远途生意做完以后,回到家通常已经是大半夜了。那个时候没有沥青路,全是沙石路和土路,路又小又不平,又没有路灯黑咕隆咚的。黑夜里独自摸着黑蹬车回家,这种辛苦,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二爹爹车上挂着一个铃铛,车子动起来会发出“叮叮叮”悦耳的铃声,在我们听来挺悦耳。每次早上听到铃铛的响起,我们就知道二爹爹去上班了。待到晚上,悦耳的铃铛又响起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二爹爹下班回来了。
二爹爹对我很好,有时到了礼拜天不用上学时二爹爹就带着我去曲塘街上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去新华书店买小人儿书,我去里面看书买书,二爹爹就在外面一直等着我,记得小时候我用的铅笔、橡皮、书本都是二爹爹给我买的,另外还会给我买吃的,对我来说就跟过节一样。这常常让别的孩子很羡慕。
再后来我就参加工作了,家里的条件改善了不少,我有时候就会给二爹爹买一些酒。记得有一次,我一下子给他买了一扎十瓶“海安粮酒”,二爹爹特别特别地开心。这个时候,二爹爹年纪大了,再也干不动重活儿了,基本上就在家里拾掇拾掇。
喝酒是他一生最爱,每天必喝,每次一盅,他有一个可以装五斤左右的大酒瓶,常常给钱让弟弟们帮他去小店打酒,多下来的零钱就算是犒劳他们的跑腿费,所以他们都非常乐意去跑腿。
我的亲爷爷去世很早,我没见过。奶奶对二爹爹是长嫂如母,因为我二爹爹没有结婚,没有女人,所以这一辈子做衣服,缝缝洗洗的活儿都是我奶奶做的,二爹爹对我奶奶也是非常的尊敬。我父亲兄弟三个,老大去了上海工作,老二去苏州工作后来下放到安徽石台县,在老家的只有我父亲 。我父亲没有把这个叔爹当外人,对他很好,一直很尽心的奉养他。
当年和二爹爹一起被抓壮丁同村的金根没能逃出来,跟着部队过了江,一直往南,去了台湾。两岸三通后,曾经带着老婆孩子回了一次家。大人们穿戴着大金链子和金戒指,看来是过得很富足。金根专门来看了一次二爹爹,当年都是壮年小伙,一别几十年杳无音信,如今相见皆己满面鬓如霜,相拥无语中,唯老泪纵横。这倒应了唐朝诗人贺知章的诗意: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两个人同一天被抓壮丁,结果却走了两条不同的路,这就是命吧!
1985年年底,我从青海回来,经过南京的时候,花了400块钱,特地跑到中央商场去买了一台14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我想二爹爹和我奶奶年纪都大了,也没见过世面,这回有电视看了,就能知道天下大事了。我抱着电视机,到中央门长途汽车站坐上公共汽车,颠簸了几个小时,很晚的时候才赶到家。回到家以后,看到家里堂屋的香柜上摆着二爹爹的遗像。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二爹爹已经去世好几个月了。那个时候通信、交通很不方便,我在青海工作,离得太远,知道我回不来,父亲就没有告诉我。我给二爹爹上了一柱香,跪在他的遗像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止不住泪水直流,就这样二爹爹走了。
二爹爹活了84岁,也算是高寿了,一辈子没有结婚。二爹爹一生为人耿直,刚正不阿,是一个挺有个性的人。当年二爹爹也算得上是一个工人,所以大跃进,人民公社,以及后来的文化大革命过程中,他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不参加左派,也不加入右派,不去参加那些打斗,不做亏心的事情,别人也拿他没办法。文革的时候造反派抓他的小辫子,说他当过国民党,后来经过调查,他是被抓的丁,然后又自个儿偷偷的跑回来,这个是有积极的表现,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一年,村里下放来了一个右派,到这里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个人戴了一副近视眼镜,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后来听说是个学校的校长,二爹爹对读书人特别尊重,经常的偷偷去照顾他,给他送吃的,还曾经带着他的酒壶去跟那个老师喝过酒并且和他成了朋友,再后来那个校长平反复职了后,还专门来看过二爹爹,给他带了两瓶西凤酒,感谢二爹爹在他受难之时对他的照顾。
后来二爹爹的亲生儿子知道了他自已的身世,因为离的不远,也经常过来照顾他,在二爹爹去世举行葬礼的时候,二爹爹的儿子及儿子的儿子都来参加了葬礼,给他烧千张纸,披麻戴孝,尽子孙的孝道。儿孙满堂,这也算是一个凄惨的完整的人生了吧。
村子的北面叫“砂礓心”,现在的地图上还能查到这个地名。“砂礓心”那片地熟土很薄,一锹挖下去就是沙粒,长庄稼产量不高。但那儿离二爹爹买酒喝的供销社近,一条大路从旁边穿过,每天人来人往,煞是热闹。我父亲把二爹爹葬到了这里,这儿不寂寞。每年到了清明节的时候,油菜花儿盛开,这儿成了花海,我会带着家人,带着扎好的元宝,来到二爹爹的坟前,给他老人家磕头,给他烧纸钱。以表达深深的怀念。
你爱我,我惯你,
我俫两个情意牢,
手拉手,心印心,
对天起誓再把心愿表,
我和妹妹长久恩爱白头同到老。
写到这里,时间己经是凌晨4点。我睡意全无。苏北情歌小调的旋律在耳边回响,如今二爹爹早已归入另一个世界。如果有轮回,大概他和兰英早就团聚了,再也不会“几十年生死两茫茫”了吧?再也不会重复“纵使相逢,无处话凄凉”命运了吧?
如今他的儿子也己经去世,他们一家应该在另一个世界团圆了吧?
我站在南太平洋小岛上遥望远方,燃一柱清香,给我的二爹爹。
写于LEVEL 3 第十天的奥克兰
07/05/2020晨
《二爹爹》后记
我在整理二爹爹(二爷爷,爷爷的弟弟)的故事的时候,就好像触动了自己心灵深处的那根软弱的神经,不知不觉的就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痒痒的,涩涩的,停在腮边,渐渐的有了一点凉意。老人的苦难在后人的心中有时候总是非常的淡漠,可对于经历者来说,却是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就在这一瞬间,通过那些蛛丝马迹般毫不连贯的行迹,我似乎触摸到了二爹爹生命的温热,感受到历史的雪山溶解之时,那似有似无的簌簌之声。
他的苦难,他的无助,他的刚毅,他对爱情的那种坚贞、执着,使我无限的感叹,也对他所经历过的那些过程无限的向往。
这么曾经的一个平凡存在的生命,在历史的某个瞬间,在某个寂寞的角落,过着贫窘的日子,做着一些最普通的事情。
他生前是那么的渺小,卑微,凄凉,贫窘,不能不令人对天道的公正怀有极深的怀疑。可他又生活的那样从容,淡定,自信,让我相信他的一生活得那么的坦然,淡然。
他让我更加认识到人的一生,就是无限时空之中如电光石火的一瞬,转眼即逝,最后沉寂在无限的宇宙当中。
我的内心有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想把这一段掩埋的故事表现出来,留下一段记录。让我的族人,让我的家人,让我的后代,能够知道并记住这段故事。
07/05/2020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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