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之地”上的“虚妄和失败”?张劲帆小说集《初夜》的又一解读
何与怀
现在上海复旦大学任教的郜元宝教授为张劲帆小说集《初夜》作序,这篇序的前身是《在失败中看清自己——评张劲帆小说集《初夜》》。此文他曾于2007年4月1日、12日发表在中国的《文学报》上,后来交给我在我主编的《澳华新文苑》299期上(2007年11月24/25日)转载,以作为当年12月1日我发起并主持的“澳华文学:现状及未来走势”研讨会的特约论文。郜元宝在两文中对张劲帆小说表达一个相当犀利的见解。他指出:
与其说他的小说忠实地记录了这一代澳华新移民奋斗、挣扎、坚持的历史,不如说更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的虚妄和失败。
郜元宝对张劲帆小说逐一分析,从中找出证据。例如《西行》,故事中的梦昙,一心要定居澳洲,这已经成为她的最高理想,她必须始终坚持这个理想,否则生活就毫无意义。但坚持的结果却是彻底失败。她的生命就是为了那一纸居留许可而诞生,而消耗,而灭亡。《化妆舞会》中,何致清竭力要透过面具认识爱人的真面目,不达目的决不甘休,但他终于摘下对方的面具看到真相以后,失去的东西就永远回不来了。《朝朝暮暮》中,那对夫妻在丈夫出国之后,含辛茹苦,坚守爱情的许诺,但两个人的感情就在这样的坚守中一步步走向反面。小说重点揭示的也是理想的坚守者必然要走向理想的反面的悲剧。《云与鸟》中,上海姑娘霁云一心向往西方社会,终于如愿以偿,来到澳洲,还嫁给了一个在她看来是典型的西方男子服装设计师丹尼尔。但结果到手的幸福终归虚幻。在丹尼尔和霁云的“交叉跑动”的极富戏剧性的“围城现象”中,霁云的结局是真正的有家难归,是彻头彻尾的大失败。在《初夜》中,女主人公白玫从中国到澳洲一路坚守贞操,一次次抵御了诱惑和强暴,但结果她不仅身心憔悴乃至扭曲,更糟糕的是,最后还是为了永居权而不得不违背意志,将苦苦坚守的贞操献给她一点也不爱的人。郜元宝认为,在《初夜》中,“贞操”是一个象征——其实是指所有来到澳洲之后面临种种屈辱、磨难与诱惑的中国移民心中的精神支撑。这篇小说的意义就在于无情地将这些各不相同的心理支撑的脆弱和虚妄的本质揭示出来,告诉读者我们其实已经彻底失败了。
郜元宝进而提出《初夜》内涵包括的一些问题:在澳洲,一个中国移民坚持自己的信念是否可能?他或她究竟有没有值得坚持的信念?他或她坚持自己的信念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在澳洲,如果一个中国移民被证明其实并没有他或她值得坚持的信念,结果将怎样?他或她将被迫过一种毫无信念的空心生活吗?这是否可能?如果不可能,那他或她将毫无抵抗地接受本来属于“他者”的一整套文化(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吗?这同样是否可能、是否合理?
早在世纪之交,任教于深圳大学的澳华文学评论家钱超英也曾提出过类似的追问。在评论张劲帆的《西行》时,他指出,这篇作品利用“客死异乡”这样一个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悲剧意味十足的死亡模式,构造了一个沉痛的反讽,使立志“西行”的澳华留学生一代人面对他们的选择究竟有何意义的质疑。它也表达了他们对自己这一族群命运的追问:我们是什么?既然面对一片“拒绝之地”,而传统的归属感又已在我们身上无情剥落,在异乡和来源地之间,我们有什么可以依凭?这个短篇小说把澳华留学生在澳洲边缘性的处境问题尖锐化了——成为他们在澳洲“重建身份的虚妄性”的尖锐写照。(钱超英:《“诗人”之“死”:一个时代的隐喻——1988-1998年间澳大利亚新华人文学中的身份焦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页)
这些追问很深刻,对一个时期的文学创作给以一个符合该时期时代意义的特定的解读无疑是应该的,但是,要避免将其夸大、延伸。例如,“诗人”之“死”
,似乎不好极端化为代表整个时代的“隐喻”。其实,如果说张劲帆的作品真实反映了当年他们那一代人的“身份焦虑”,那仅是“当年”那一个时期的一种真实。如果说这些作品反映了“进退两难”的处境,政治的、文化的、经济的、精神的、感情的、心理的,乃至生理的,反映了这里边很多困惑很多艰辛;我更认为,其实这都是表面状态,与其说是“进退两难”,不如说是“阵痛”——“身份焦虑”就是迎接新生前的“阵痛”。“身份焦虑”过后,平心静气一点,就会发现,“拒绝之地”这个比喻只是出于一时悲伤绝望中的极端化的感觉。“这一切”并非全是“虚妄”而且“失败”或者不但“失败”而且“虚妄”,更不能说这以后就都是如此这般状态。这涉及到人类迁徙栖居文明史——或者具体一点,澳洲移民史——的一个大问题了。这里,我不得不联想到多年以后欧阳昱评论沈志敏的长篇小说《动感宝藏》时,竟然毫无道理作出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观点:“这部小说还是揭示了一个比较黑暗的真理,即澳大利亚是一个不适合中国人久留之地。”(欧阳昱:《后多元主义澳大利亚中的归属问题》(中国汕头大学《华文文学》2012年第5期)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欧阳昱的“黑暗的真理”是否成立?澳大利亚是否是一个“不适合中国人久留之地”?当然,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作为当年澳华留学生文学作家的一员,张劲帆留下一个功绩。也许,郜元宝是想告诫张劲帆:“在失败中看清自己。”他引用《圣经》中的保罗的话:“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郜元宝把这句话借来赠给张劲帆。并说:
他(张劲帆)已经走到了跨过文化边界却又没有新的归属的灵魂空白地带,应该虚心思考许多过去没有想过的问题了。文学不过是做这种思考的一面镜子。但愿他耐心打磨这面镜子,从中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真实的面容,而不要像海内外许多华文作家那样,在文学这面模糊的镜子里,越看自己越美。
(《文如其人:实在认真坚守信念的张劲帆》之三。写于悉尼封城防疫期间,2020年5月10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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