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梦魇下的人性追求:张劲帆作品中的重要思考
何与怀
张劲帆中短篇小说集《初夜》,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反映中国留澳学生/新移民的生活,有成功和失败,有欢乐和痛苦,有失落和希冀,有拘禁和浪漫,有严肃和幽默。此外,有少数篇章跳出澳洲本地生活,描写其他故事。重要的一点是,在整部书,我们可以发现,在居留身份与婚姻性爱悲剧中,或在虚妄和失败中,张劲帆处处显示他的重要思考:人道主义与中国政治梦魇。
张劲帆的中篇《初夜》,如前文分析,它既表现澳洲中西方文化冲突,也表现中国恶劣的政治环境,表现中国政治制度对人的命运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从上一代人持续到下一代人,从中国波及到国外。就仅以郜元宝提出的“反包法利夫人”概念再说一下吧。包法利夫人是法国作家福楼拜1856年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女主人公爱玛,她最大的追求就是委身给自己热爱的男子。《初夜》的主角白玫相反,即使有一个她爱着的男人也不敢托付终身。贞操本来是她准备献给所爱者的最高礼物,最后却成了她人生的目的。小说从各方面解构“反包法利夫人”的心理情结。最关键的是,白玫这个心理情结,是不合理的社会强加给她母亲再由母亲强加给她。她的所谓信念与原则,并非自觉自愿,而是社会禁忌的心理内化,是她难以摆脱的中国政治梦魇。张劲帆对“白玫悲剧”满怀着人道主义的同情。
再看看此书其它一些作品。
例如,写于1994年的短篇《不尽的旅程》。这是一个澳华画家摆脱庸常物质生活羁绊获得成功的故事。画家名叫秦越,在中国已有成就,但来到澳洲后只能靠在街头给人画像为生,婚姻也不幸福。他离家踏上环游澳洲的“不尽的旅程”,创作出获得全澳绘画大奖的作品,还赢得了美人的爱情。这个有一个happy ending的故事,固然主要是试图解答当年澳华文化人普遍面临的生存挣扎和精神追求的矛盾问题,但也以很大篇幅写出中国和澳洲两对农村母女的生活状态和思想状态的对比,显然有意反映两种不同社会制度和文化环境下人的自由问题。
小说集《初夜》的最后一篇作品是《终生追求》。主角老李是一名老革命,年轻时在部队,出于组织安排和所谓革命需要,不能娶他所爱的梅红,却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晚年来到资本主义的澳洲,又为解决儿子居留问题要与当地一个老富婆结婚。心有不甘的他重遇梅红,念念不忘要和她做一次真实夫妻,遭梅红拒绝后,老李决心要“做一回我自己”。他吃了伟哥去找妓女——
……他感到青春的力量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一把将妓女按倒,向她插过去。随着“啊”的一声喊叫,他的下体舒服极了,而心脏却一阵绞痛,他喊了一声:糟了,我的革命晚节……便一头歪倒在床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故事结束。这是一个sad ending的故事。老李的“终生追求”,令人伤感,也令人深思。人毕竟是血肉之躯,爱情性欲,是人的需求。追求人性的满足,本来是正常不过的私人事情。但在这个故事里,老李婚姻却由组织即一种外在的政治力量操控,人性遭受到社会制度和传统观念的压抑,而无情的压抑,最后导致又一个悲剧。
张劲帆小说集还有一篇以深沉凝重的笔触表现战争残酷的重要的作品:《热土》。这篇小说事关上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越南战争(也局部描写了其后发生的中越战争)。这场战争实际交战的不只是美国和越南双方,或大或小参与战事的还有中国、苏联、以及澳大利亚、新西兰和欧洲各国。这是一场战场在越南的世界战争。故事这样展开:战争二十多年后,在幸福宁静的澳洲家庭后院,几个亲身经历战争的人物,包括现已成朋友的当年敌对各方当事人,坐在一起,闲话当年旧事。
这种回忆非常残酷。几个主要人物,如亲身参加过越战的澳洲老兵、现在的经理詹姆斯,如战争受害者阮文新的母亲,还有参加过两次越南战争的中国老兵“我”,都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揭露战争给民众造成的痛苦和灾难。在战争仇恨中,人们将仅仅与敌兵有爱情关系的姑娘杀死,善良的越南老大娘也因误会而将给自己亲人做盲肠手术的澳国兵残忍杀死……如詹姆斯这样的人,本身是个基督教徒,心地善良,本来并无杀人动机,而这场战争让他也成为杀人魔鬼。他是害人者,但也是受害者。詹姆斯说:“人们因信仰的不同而发生仇恨,常常用最低劣的手段去捍卫最崇高的信仰,劣行被美化为国家行为的战争,战争把人变成野兽,冤冤相报,没完没了,最后,信仰远离了,剩下的只有仇恨和永远抹不去的心灵创伤。”
战后的越南,几经非常剧烈的变化,与人们所期待或想象的大相庭径。先是这个国家统一后,两百多万的越南华人及其他民众因清洗迫害投身怒海外逃,许多人葬身鱼腹。数年后,发生中越战争,原来的“同志加兄弟”成为仇敌。再后来,越南搞起了自由经济,美国与越南重新建交,又成为朋友。如悉尼作家刘放在他的《噩梦醒来是早晨――评劲帆中篇小说《热土》》(澳洲网,2011年6月28日)一文中所说,历史以这样的结果,证明了那一场战争的谬误。难得的是,张劲帆站在人性的高度,与作品中人物一起,思考了战争与和平、主义与民族、兽性和人性这样一些问题。这表明了他视野和思维的开阔性。
再看一篇张劲帆小说集之外的散文《狗崽与猫崽》。这篇在1995年5月获得悉尼《自立快报》举办的首届澳华征文创作佳作奖的作品,作者从邻居普莱斯太太养了一只幸运的宝贝猫谈起,想起在中国另一只小猫的不幸。这是文革这个重大历史背景中的一个截面:一只可怜的小猫被一群红小兵宣布是“阶级敌人”抛落湖中,一起扔石块痛打“落水猫”,手段极为残暴,小猫在水中多次挣扎,直至淹死。作品深刻地反映出,在政治斗争的氛围中,小孩子的人性也被扭曲得非常残酷。这是一篇记录,也是一面镜子,是张劲帆对文革摧残人性的控诉。
(《文如其人:实在认真坚守信念的张劲帆》之四。写于悉尼封城防疫期间,2020年5月10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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