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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珂珂文学奖获奖者选集】那个花开的午后

作者: 佩英    人气: 7130    日期: 2020/5/26


那个花开的午后
文/佩英(三等奖获得者)

     朋友的女儿要回国,我来到她的住所,送行。
     屋子位于城里的一座山脚,一所普通两层高的小木屋。她的屋子在前院,后院另有一所屋子,一条长长的车道通到其后。让人吃惊的,是车道两旁满是丛丛的樱花树。此时正值樱花开放时节,这二、三十棵樱花一字排开,灿烂斐然,整个处所因此熠熠生辉,连整条街巷也明艷起来。我那因她离去而郁郁寂寥的心,生出一丝亮色。
     她是旧友的女儿。前几年来纽,当时只有十六岁。稚嫩的脸、稚嫩的声音,留一头小女生常见的椰子壳短发,让人担心她如何适应这里全新的留学生活。
     幸好,她适应得很快。中国的留学生爱抱团,中学和大学她都有语言相通的朋友,生活并无障碍,顺利完成高中和大学学业。大学毕业后亦顺利找到工作,在一所中资企业做财务工作。
     初来的头两年,我时有探访。随时间推移,她越来越独立。后来是过年过节时,我们才相约小聚。之后,我们更多是在网上互通消息。直至她说要回国,不打算在纽生活,我才如梦初醒,怅然若失,后悔没多去看她。
      她的行囊早已收拾好,并无别的事需我打点。她端来茶点,我们就坐在二楼的阳台说话,叙别。下午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屋外一树树的樱花灼灼绽放,清风徐来,有点点花瓣随风飘落,漫不经心地落在车道、草地、阳台和我们的衣襟上。此时是正午时分,周遭却出奇地安静,偶有一二声鸟鸣,鸟儿簌簌地从枝间掠过,飞到不见人处。
      她说不打算再回纽了。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的六年光景,她身边的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唯一不变的,他们都是中国人。大家在一起说中国话,做中国饭,甚至现在就业的公司,老板和同事也是中国人。既然围绕的人事都是与中国有关的,为何要留在纽国?她淡淡地问我一句。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们这一代小留学生与我们当年不同,他们有更多的选择。他们不需要去洗碗、扫地、端盘子来交房租,他们不缺这点生活费。更何况,他们在本地受教育,有本土大学文凭,找工作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要找好工作是个问题,大问题。既然中国更容易找到 “好工作”,他们有必要滞留此地,在底层徘徊无期吗?
     望着屋外那片明媚景色,我无语。我们挑了阳台最靠花枝的角落,细细品茶,好好看花。既然要走,就把美景看个够,把清新的空气呼吸个够,把这份安静享个够,不辜负六年所交的学费、房租和青春时光。我知道,回去后,她的屋所不会再有这样的景致了。她回的那个大都市,正是我当年迫不及待离开的。时光荏苒,今非昔比。那里的楼更高,车更多,商品更加琳琅满目,当然人也更多,空间和草地也越来越少,生憩在此的花鸟虫雉也成稀缺品。
    整个下午,我们在阳台上闲散地对着樱花树,轻轻地说话。我们扯扯当年她初来乍到时的一些糗事,说到好笑处,掩嘴而笑。我们不敢笑得太大声,怕震落垂手可触的花瓣。
    第二年春季,我收到她寄自日本的明信片,一张灿烂的樱花图。落款处是东京御园。上书:“我正在东京出差,工作繁忙。听从尊嘱,抓紧看花,狠狠地、贪心地看。” 落款处有个大大的笑脸。依旧是当日那个活泼灵动的少女。
    我不禁莞儿。谁会忘记那样的一个午后呢?那个连呼气都怕惊扰了花开的午后······

左邻右舍

     我有两户邻居,一左一右,他們有一黑一白的膚色。
     蔽舍在他们两户人家中间的正后方。一条近四十米长的车道从他們两户的中间穿过,直抵后面的绿色草坪。这块绿茵是政府永久保留地,碰巧草地只有我们一户人家,没有别的邻人。这块保留地实际上是一片原始森林,有本地一叢叢土生灌木和一种高大的TOTARA TREE(一种纹理极其结实的大树,需百年才能成林)。近处有一条小山涧咕咕而过,涧水里长满青葱的西洋菜,还有袅娜的艾草在岸边相依相伴。每到春天,西洋菜开出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加上林子里一簇簇开滿白花的野韭菜,一派田园风光,生机勃勃。飞鸟、野兔和身形高大的本地鸟POKENO拖儿带女徜徉其间,它们成为我们的共邻。
     三户人家共享一个篱笆。篱笆漆成寻常的白色,以衬托浅蓝、浅灰和浅绿的三所小木屋。这是一条普通的街区。前些年刚入住时,出出进进看到有几户波利尼西亚人(俗称岛人),但这两年似乎越来越少。或许是这个都市房价不断攀升的缘故,他们逐渐搬迁,现在整条街區只剩下一户皮肤黝黑的波利尼西亚人,就是我的右舍。
     说来也奇特,同为邻居,左邻与右舍风格迥异。左邻是欧裔,男主人是第一代爱尔兰移民,女主人是本地土生土长的KIWI,有一头黄澄澄的金发。他们有两个约十岁、八岁大的小男孩,却是一头火红头发。他们这家人开朗随和,常开聚会。周末烧烤,不忘邀请左邻右舍。院子的墙角堆满冬日取暖的柴火,孩子的玩具、单车也闲散地放在一边。一派烟火气。

      右舍的岛国人家却出奇地安静,几乎不见有人声、人影。若不是偶尔在车道上打个照面,几乎不知道他们存在。他们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在院角我們共同的篱笆处,他们也种有一棵茂密的樟树,低垂的树枝探过院墙,落下满地枯枝黄叶。
      左邻的两位孩子极其活泼。每天放学后,他们在后院追逐玩耍,欢笑聲不絕于耳。时不时有皮球闯进我家园子。小傢伙会跑来找球,說話彬彬有禮,取球后永远不忘说声“谢谢”。小家伙最爱的是蹦床,两顆火红的脑袋在篱墙處起起落落,遠遠地看到向我們說“哈罗”。他们的父亲也是活泼之人,爱好音乐。每日下班必然是一個多小时的锣鼓声,但八点前一定停止,夜晚安靜。我们暗暗欣赏这家人的自律和善解人意。每年三月中旬的St Pactric's Day(爱尔兰人最大的民族节日),他们的院子会升起一面爱尔兰国旗。偶尔有爱尔兰橄榄球队与全黑队(新西兰国家橄榄球队)比賽,升起的也是一面爱尔兰国旗。我们莞耳。热爱自己的族裔,举世皆然。
       前兩年,家里装了一个游泳池,選在靠近左邻的空地处。下午放学后,篱笆上多了两颗探头探脑的小脑袋。从蹦床上远瞰邻家已不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我一邊游泳,一邊回答他們連珠炮似的問題,比如中国在哪里,中國人愛吃啥。當我說到他們的Kidney Pie(一种爱尔兰馅饼,里面有肉和西人极少吃的猪肝和内脏)與中國人的牛腩、牛雜的食材相似時,孩子們高兴地拍手。仿佛中國人與愛爾蘭人是一夥了!片片树叶随风落在游泳池里,他們哇哇大叫起來:“How annoying, I will tell my Dad to cut it down!” 我趕緊擺手,說沒關係的。没想到,第二天下午,只见他们那位身材高大的爱尔兰父亲拿来锯子和斧头,真的把树齐腰砍去。我甚为震惊。“They are annoying!'(老煩了!) 孩子們憤憤地說。看着孩子们认真地抬起成筐的树叶,堆放在院子的另一角落,我一阵感动,淚水模糊了視線。
      不久,为了配套泳池,我们安装了一个室外桑拿房,選在院子最右角的僻靜處,也就是右舍岛人的那棵樟树下。當天晚上,一位年輕的島人女子上門來,她是右舍的女主人。她神情憂鬱。原来安装桑拿房的工人把探过院墙的樟树枝砍掉了,并未知會她。她忍住就要掉出眼眶的泪珠,说这棵树是她母亲离世前亲手种下的,有特殊意义。在波利尼西亚的文化中,完树意味着完身、完灵(one piece)。她并没有生气和责怪之意,只是难过這棵樹沒有被完整地保留下來。我于心不忍,深感自己的无知,連聲道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左邻的男孩日日长高,現在他们已不用爬墙或跳蹦床就可与我打招呼了。上两周的世界杯橄榄球赛,恰巧东道主日本队首场对爱尔兰队。前一天我看见爱尔兰国旗高高飘扬在院落。第二天,却是一面新西兰国旗取而代之。可以理解,东瀛胜了。前日半决赛,全黑队输给了英格兰队。但,第二天新西兰国旗依旧在庭院飘扬。我心情为之一亮。生于斯长于斯的孩子们,认定了新西兰就是他们的家。
       再看看右邻,依旧无声无息,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偶爾在院子看到收拾花草的她,大家頷首微笑,並無多余的話語。本周是长周末。今晨有空在院子流连,突然发现,右角的樟树上赫然挂满岛人的黃白紅三色花帷。这种花帷用鮮花編織成長條状,常用于红、白两事。我走近樟树細看。只見兩年前还是郁郁葱葱的大树不知何時已被白蟻蛀干,樹上掛著粒粒蛀糠。大树已徹底枯死,枝幹零零落落長出片片黑木耳。是從何時開始,落叶渐少的?粗心的我竟浑然不知。
      我摘下木耳,泡水,剁馅,蒸了一大笼包子。我知道岛民传承了不少中国的飲食,包子是他們至愛的食物之一。
     趁包子還是熱騰騰的,第一次,我敲開右舍她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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