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通透的意象让诗歌穿越国度的篱笆
(《静守百年:试探西贝意象》之九)
何与怀
歌德曾经下了断言:诗不可译。西贝也认为,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包括音乐绘画文学等,或许诗歌是最难穿越不同国度的。的确,所有译诗者都有共识:译诗之难几乎有如登天。不过,我在一篇题为《一个挑战》的文章中也同时指出,如果我们不作极端的要求,像歌德所说的“两种翻译的原则”那样——要不把外国作家移居中国,使他们变作中国人;要不自己跑到外国去,去适应该国的生活条件、语言音调和特性——那么,译诗是可能的,译得好也是可能的。我在一篇评论美国华裔诗人非马的文章中说过,比较而言,非马的极其重视意象的诗章可以比其他很多诗人的作品较少困难地翻译成另一国文字,他自己就把自己不少诗作非常精确并且传神地译成英文。同样,西贝的诗作也是这样。
事实上,西贝爱读英语诗歌,自己也很喜欢用英文写诗,有时亦在从事中英诗歌互译。早在1995年,她第一次写的双语诗发表在悉尼大学的《Collage 1995》期刊上;她有一首英文诗《Red Spider》曾获Australia Scribblers National Literary
Competition 2013-Poetry诗歌佳作奖;她用英语写的文章曾被选入澳洲出版的英语书籍《Lu Xun and Australia》;她还曾把雷平阳的诗译成英文发表在《当代国际汉诗》2016年4月的期刊上。特别是,她的《静守百年》诗稿提交澳大利亚南溟出版基金时,原来连带还有英文诗稿部分,中国青年出版社考虑国内读者范围,把英文部分去掉了。诗稿中有些诗她其实是先用英文写出,然后再译成中文,比如《帆影》等诗。希望《静守百年》能够尽快出版一个英文版本,我相信其他族人会欣赏的。
这里,我想重点谈一下西贝把一些诗作从英文翻译成中文,用以证明自己的诗观。其中一首诗,为一位澳大利亚希腊裔诗人尼克斯·诺米克斯(Nikos Nomikos)所写,收在他的诗集“Noted Transparencies”(《显著的透明》,trans by George Mouratidis ,Owl Publishing, 2016),西贝中译如下:
今天,当美丽世界的庆典开始,
带着所有斑岩一样的心脏,
带着良好的愿望,他们呼唤我的名字,
用扩音器(好像我是个聋子)
他们向我展示旅途的行程,
快点,亲爱的兄弟,他们告诉我,
波丽妮娅正吹着口哨将带你上船。
西贝指出,诺米克斯这首诗,没有丝毫的奇语,甚至没有什么形容词,诗从希腊文被翻译成英文又被她译成中文,因为文字平易,多次转译也不会有质量的损失。正如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所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这首诗正是因为在诗人平易的文字后面,通过庆典这一通透的意象,传达了一种局外人与这个喧嚣世界相隔甚远的对孤寂的沉湎和迷惘。这也恰好表现了很多现代人常常怀有的对外部世界的陌生感以及置身于边缘生活中的游移与逃避的矛盾感触。西贝觉得,此诗的超现实主义很有感染力。她读过很多人的诗感慨遗世的孤独,对此都已感到麻木了,但这首小诗却深深地触动了她,甚至让她的眼中充满泪水。心灵的共鸣在物象和超验的多维空间产生,这就是诗歌意象的力量。诺米克斯诗集的名字“显著的透明”,也让西贝很喜欢。通透的意象,朴素真切来自心底去除辞藻包装的诗歌意象,能让地球上被不同语言和国界隔开的空间变得透明,能让诗本身的光芒在广阔的大地上穿行无阻。
西贝在谈到诗的“莫比乌斯带”时,也引用了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öme)一首题为《落雪》的诗作,此诗收在他的诗集英译版本《The Great Enigma》(《巨大的谜语》,trans by Robin Fulton.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一书中,西贝把它再转译成中文:
葬礼接踵而来
就像驶近城里时
那越来越多的交通灯
成千上万的人
看着地上长长的阴影
一座桥
慢慢地把自己架起
伸向苍穹
西贝说,这首诗有着多维的意象:雪、葬礼、交通灯、阴影、桥,看似各不相关,有人甚至说特朗斯特罗姆的诗跳跃太大,费解,而翻译家罗伯特·布來在题为《半完成的天国》的序言里说得好:“我們之所以感触到他诗歌里阔大的空间,也许因为他每一首诗里的四、五个意象,都來自灵魂深处那些隔得远远的源头”;颁奖的瑞典学院也指出:“因为透过他那简练、透通的意象,我們以崭新的方式体验现实”。西贝完全同意。她觉得,正是这些多维的意象神秘地唤起我们有时是不自知的某种深处的感觉,精致的关联带来心灵隐秘知音的感动。她最为欣赏这位诗人的平静和客观,那种不带评判的观察其实是人类智力的一种极高的形式。他的这首诗就像题目中的雪一样地静和冷,对接踵而来的葬礼没有悲伤,也不带任何情感色彩。意象的流动或跳跃,蕴含内在的知性,诗人以他纯粹个人的细微的体验映射出人类永恒的疑问,能让读者的联想向深处延伸。不同的人,可能会在不同的层面上唤起不同的感怀或共鸣。西贝进一步指出,跟随诗中一连串的意象,以及平实文字下流动的幽深的感觉,仿佛是被诗人引领着走在一条生死回旋之路,极像是走在“莫比乌斯带”上,从生的层面到死的层面,再到生死合一的层面,直觉和理性在这里不期而遇并得到完美的统一。
西贝成长于中国,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不但包括新诗也包括中国古典诗词,其精髓都融化在她的血液里。但同时,在澳洲生活多年的她,对西方文化,特别是西方诗歌意象,有着极其敏锐的领悟力。潜移默化中她兼收并蓄中、英诗歌的长处。例如,可以看出,西贝诗作,其意象的营造,具有西方诗歌象征主义的倾向。进而论之,对于生命的无常,命运的荒诞,西贝意象背后,往往藏着独特的哲理沉思和阐释并升华形成深层意念,从中国文化传统来说,是深具“禅”的意味;而在西方文化西方文学中,如陈剑所说,西贝应该受到尼采和艾略特的影响,并演化出自己对生命的禅悟。生死存亡可谓西方文学永恒的主题。象征主义文学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英国诗人托马斯.艾略特的《荒原》就是一个最佳实例。至于德国哲学家尼采,他在《悲剧的诞生》中对生死存亡更是这样阐释:“肯定生命,连同它必然包含的痛苦和毁灭,与痛苦相嬉戏,从人生的悲剧中获得审美快感。”
西贝的诗写及其探求之路,也许可以向我们证实:古今中外,人性是相通的,表现人性以及人类共同抱持的普世价值的文化,包括对文学中的诗歌意象的感悟,是相通的——通透的意象让诗歌穿越国度的篱笆。西贝自己也说,富有蕴涵和寓意的诗,言之有物,是诗人选择意象的渠道来捧出自己的灵魂,而因为人类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感受是相通的,因此在翻译体中很少会有质量的流失。这样的诗既是民族的,亦是世界的,超越了语言的隔膜,是人类共同拥有的声音。前文讨论非平庸意象丛时,引用了罗德尼·米尔盖特的《莫那若的风景》这首诗。西贝极其尊敬这位澳洲诗人。她在1996年《纸上的脚印》发布会上见过米尔盖特先生,他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高大沉静温和。2014年米尔盖特因心脏病去世,西贝看到消息时,在脑子里回旋着他的诗句:“大树跃起来去抚摸雨的手指,而后逍遥而去”,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全文二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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