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之境”抑或“无我之境”?西贝意象与中国传统诗论
(《静守百年:试探西贝意象》之七)
何与怀
西贝在意象上着力,她的诗里有许多令人难忘的独特的意象,把我们带进一种奇妙的意境,让我们深刻感受她所达致的审美境界、精神境界。她的确善于营造意象,或者准确地说,那绝不是刻意营造,而是流自她内心深处的隐喻,是她自然而然的具体化了的感觉。意象能力是判断一位诗人高低文野的重要标尺,西贝的诗艺常常让人赞不绝口。
再试试赏析西贝另一首诗《雪》:
雪落在冬天的路上
多么喧哗的街道
行人和他们的孩子走来
雪僵硬了 凝成一片透明的冰
雪落在隆起的屋顶
多么温暖的房子
雪 融化为晶莹的泪
顺着屋檐滴落
雪落在荒凉的山野
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她静静地绽放
一片洁白的完美和遗忘
吕进教授为《静守百年》作序,其序的标题是“洁白的完美与遗忘”,就是取自西贝此诗的最后一句。他极其欣赏地说,这的确是雪,它落在路上,落在屋顶,落在荒野。但是,这更是诗歌世界的“雪”,它是泪滴,它能绽放。在“雪”的背后是诗人,一位女诗人对洁白的向往:“太阳照不到的”人生和世界的洁白。由《雪》及至西贝其他诗作,吕进觉得,无论写内心状态,写身世,写风景,还是写草木,西贝的运笔方式多是“现实的心灵化”。用唐代诗人王昌龄在《诗格》中的话,她是在“以心击物”,所谓“击物”,就是以“心”去分解“物”和重组“物”:物因心变,变得似而不似,不似而似,她笔下的世界就这样变成了她的心灵太阳重新照亮的崭新世界,然后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所说的,使“物皆著我之色彩”。吕进认为:“以心观物,是西贝写诗的基本方式。”周可教授同样赞赏这首诗。他说,西贝在《雪》中呈现一种对孤绝之美的沉醉和自赏。那纷纷飘落的雪花,在繁荣喧闹的大街上会变得僵硬,在温暖舒适的房子里又将融化成水,只有在孤独寒冷的空旷原野,雪才成为雪,冰雪之美才会显得那么纯粹而清高。显然,在《雪》里,人们既可以看到诗人以孤绝的自我抵御世俗环境侵蚀的决心和意志,同时也可以读出一个完美主义者的内在情愫。
从《雪》的解读,可以进而议论一下“意象”、“意境”、“境界”这三个诗学和美学术语。在中国诗论上,这三者有许多讨论,也有些不同见解。
一般认为,意象既指称作为名词的客观“物象”本身,又肯定意象是意中之象。或者如艾青在他的《诗论》中所说,意象就是“具体化了的感觉”。或者说,物象是客观存在,然而进入诗人的构思,经过审美经验和人格情趣两方面加工,物象便成为意象。或者我们再加上一个概念:“语象”,视之为诗中存在世界的基本视象,包含物象,并包括物象以外的“象”,这样,意象是经过诗人构思由若干语象的陈述关系构成,其结构形态有主次式、辐射式、并列式等等。这样,意中之象,情景交融,由此构成一个包含着意蕴于自身的一个完整的感性世界;而意境,作为意象的总和,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从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这种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就是意境的意蕴。意境是中国独有的一个诗学和美学术语。
关于“境界”,现在这一概念已成判断艺术品优劣的首要标准,已成为一个有高度和深度的层级概念,被套进诗词画照音乐舞蹈戏剧小说甚至体育建筑多种门类,表达作品所达到的审美层次、精神层次。不少学者把“境界”和“意境”混为一谈,而我倾向认同更多学者的这个观点:这两个概念虽然的确有相通之处,但也需要加以区分。综合各论者观点简述之,“境界”可以和“意境”做以下的区分:从艺术范畴的界定上看,“境界”的本质是客观的“景”和主观的“情”两个元质构成,而且这两者都是“观”即人的精神活动的结果;而“意境”强调“境生象外”(刘禹锡),“余味曲包”(刘勰)。从艺术理想的追求上看,“境界”主“真”,且带有浓厚的西方哲学中的“理念”色彩,实为“理念”的“真”;而“意境”主“美”,其基础是“天人合一”的东方生命意识,是一种对于宇宙人生积极的生命态度和超脱精神。从思维方式上侧重点上看,“境界”偏重于抽象到具体,是对理念的具体感性的呈现;“意境”则偏重于具体到抽象,是通过有限的具体的各种艺术要素来传达一种无限的抽象的宇宙意识。作为美学范畴,“意境”或“境界”都是一种情景交融而又虚实相生的艺术形象;作为哲学范畴,“境界”则进而透示人生境界,其最高形态是一种诗意的存在方式。
总而论之,作为艺术审美符号的“意象”、作为艺术审美判断的“意境”,与作为生存价值判断的“境界”,三者之间是各自独立而又交叉融通的关系。
王国维的《〈人间词乙稿〉序》一文所体现的理论是“意境论”,主要流露出西方式的分析推理倾向。他的《人间词话》一书的核心是“境界说”。王国维认为,意境可以分解为意、境、观三要素,而境界则主要指真情或心灵境界,无法分解。他的境界说强调与情、景二要素相对的“观”,亦即心灵境界;文艺作品的境界只不过是诗人心灵境界的物态化,是艺术家对于心灵境界的一种肯定方式。王国维推崇“境界”,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他还认为,多数诗人只能创造“有我之境”,只有杰出的诗人才能创造“无我之境”。王国维推崇“无我之境”,表明他倾心于中国传统文化所追求的与天地合一的“大我”境界。
作为《人间词话》一书的核心,王国维的“境界说”既是他文艺批评的出发点,又是其文艺思想的总归宿。这部著作虽然继承中国传统诗话词话着重直觉感悟和经验描述的特色,但这是他接受西方美学思想洗礼后,以崭新的眼光对中国古典文学所作的评论。从他这两种著作分析看,他的“境界说”是在其“意境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立足于中国传统,融合了西方理论观点,从而成为具有普适性的文学理论。
那么,试问:西贝的《雪》所呈现的是王国维说的“有我之境”呢抑或“无我之境”?按前面吕进教授的分析,似是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那么,相应而言,诗中应以情为主,多半是情语,感情外露、强烈,是“显我”,是物的“人化”即感情化,文学创造主体色彩浓厚,而对象主体“物”受到改造痕迹明显。但通读全诗,似乎又并非如此。此诗以景为主,大体是景语,感情冷淡、内蕴,是“隐我”,是人的“物化”,感情自然而然流露于物的如实描写中,文学创造主体色彩相对淡薄,外射于对象主体内容与自身意蕴和谐融合。这又似乎是“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全诗的基调绝非宏壮而是以优美见长。如此看来,西贝诗作意象所营造的意境以及所达致的境界很值得考究。
(全文二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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