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铁观音被续了好几次水,变得很淡了。
看着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杯中茶,我和柏云峦都笑了。他站起身来,说:“对不起,只顾说话,茶都喝成这样!我去换茶。”
“我们俩喝的哪里是茶,分明是喝的你的故事。茶水虽然喝淡了,但是你的故事却越来越有‘颜色’了。”
“行哲同志,你们文人说话,都有点弦外之音哦!”
趁柏云峦去换茶水的时间,我关掉录音笔,拿出采访速记本翻看着,回味他所讲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一个是人事厅的公务员,职级并不高,但手中的权力,却能左右许多人的命运;一个是省副局级领导,而且是同级干部中最年轻也最有能力的当红炸子鸡。这样的两个人,无论在生活里还是职场中,都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个体,却因为一个女性而产生了交集。
这个公务员是有妇之夫,而副局长中年丧偶,而他们之间的这个女性,是全省唯一星级酒店的中层管理人员,形象、能力都出类拔萃。
他们之间的纠葛,让整个故事有了一点“香艳”的味道,如果不是听柏云峦亲口讲述,我会觉得这一切像小说,而不是真实的故事。
“茶来喽!”柏云峦手里端着一支青花瓷盘子,上面放着两只长玻璃杯,里面泡的是绿茶,茶叶都优雅地在杯中竖立着,这当然不是铁观音。没来得及等我问,他就主动介绍了,“这是四川的竹叶青,尝尝。我跟你说啊,虽然咱不太懂茶,但是喝的却都是正宗的茶。刚才咱们喝的铁观音,是福建安溪的,我一个大学同学就是安溪的;而这竹叶青,可是峨眉山的名产,是我在四川乐山工作的弟弟送的。”
“乐山我知道,是郭沫若的故乡,”我说,“据说也是宋朝大词人苏轼的老家,但是,这跟峨眉山有什么关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在中国的现行行政区划里,乐山是个省辖市,峨眉山是其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而苏轼的故乡,中国许多省,像浙江、江苏、广东,甚至河南、陕西、海南的民间,都说苏轼是他们那个地方的人,但实际上,苏轼是眉山人,而眉山,跟峨眉山一样,也是乐山市下面的一个县级市。”
“好家伙,厉害呀!我自以为自己的文史地知识还过得去,没想到跟你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啊?”我还真有点佩服他。
“不是啦,这是因为我弟弟在那里工作。再说,前几年,我在国内做教育培训,也去过乐山市做过演讲,要不我怎么会知道?”
“柏同志!”我学他叫我“行哲同志”的口气跟他说话,“你还做过教育培训?这又是哪门子事呀?”
“是呀,在新西兰混不好,我曾经流落回到国内,从2009年到2014年,跟人合作,在郑州开了家教育培训公司,那几年,在十几个省区巡回做了些演讲课程,靠嘴皮子赚钱。”
“真的?在哪里讲?讲了多少场?”
“河南、山东、安徽、山西、广东,四川等等,十几个省吧,给企业、大中小学,讲了900多场吧,号称1000场。”
“我的个娘亲啊,原来我面前的这位仁兄,不仅曾经是某省高级人民法院准法官、省政府公务员,还是一个教育家呀!看来,我的采访有得做啦!”
“算了吧,我呀,如今就一闲云野鹤,就别挤兑我了。移民新西兰以后,这二十多年,就像一场梦,一场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梦,一场不想去回首却经常被缠绕着的梦。”
“你后悔当初移民新西兰的选择了?”问完这个问题,我就有些懊悔了,我担心会触碰到他心里某个不想提及的地方。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现在也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因为,时光不会回转。前不久在网上看了一个老电影《阿诗玛》,溪水实现了倒流。电影可以做特技,现实生活做不到,就算引力波理论可以支持穿越回到过去或去到未来的梦想,你我恐怕都等不来那一天。”
“你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支烟,问他。
“怎么讲?”他一边用打火机给我点烟,一边疑惑地问。
“我是瞎说哈,我认为,乐观主义者,无论走过多么坎坷的路,不管今天是否过得比昨天差,都相信明天会更好;反之,就是悲观主义者。”
“我都不算。或者说,有时是乐观的,有时,却会走到另一个极端。你呢?”他反问我。
“我是个现实主义者。当下,我最想做的,是听你还没有讲完的的故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烟雾笼罩了他的整张脸。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时空里......
柏云峦从蓝心办公室夺门而出,蓝心没有去拦住他,当然她知道自己也拦不住。
“他是谁?”尤琦坐在沙发上,看着蓝心,问她。
“他,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哥哥,被火车站水果店主欺负的那个哥哥。就是您让福哥他们去教训了那个店主。”
“怎么,对我的称呼也变了,‘您”?他真是你哥哥?是哪个单位的?”
“尤局长,您想做什么?千万不要!我和他真的什么关系也没有!”
“我说你跟他有关系了吗?不过,真没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帮他去教训那个店主?对了,心儿,是不是你我之间也什么关系也没有?请你告诉我。”
“我向您发誓,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说着,她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尤琦,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吧嗒吧嗒流下的泪水。过了一会儿,等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沙发上已经空了,整个办公室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突然感觉到,自己掉入了跟这间办公室一样漆黑的一个大空洞了,好冷好害怕......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蓝心接到尤琦的电话,请她到新机场附近新开张的“鼎罐城”吃饭。
蓝心当即就答应了。这一段时间里,尤琦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还是和往常一样,时不时来云洲饭店的办公室上班,与酒店管理层开会的时候,对蓝心也跟对待别的人一样,亲切、亲和、热情。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是蓝心的心也从最初的忐忑变得安宁了许多。
鼎罐城是一家经营云洲苗侗民族特色餐饮的大型饭店。十几栋建筑都是苗侗少数民族特色的吊脚楼和花桥格式。
尤琦订的是一家侗寨餐楼。蓝心开车到了那里的时候,他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他已经订好了餐,点的是蓝心喜欢吃的酸汤带皮牛肉。酸汤锅在翻滚着,一大盘带皮小黄牛肉和几盘配菜如广菜、魔芋、菌子等摆满了一桌。
他开了一瓶茅台,倒进了两个杯子里。蓝心说自己要开车,不能喝酒。他说只让她抿一口,意思意思。
他告诉蓝心,这可能是最近最后一次请她吃饭了。听到这话,蓝心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出了蓝心的惊诧。他说别担心,是好事儿。下个星期,他就将离开云洲,去西藏支边了。这是省委组织部根据中央的部署安排的,他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名额。他想去西藏锻炼锻炼,夯实自己的工作基础,多积累一些工作经验。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尤琦说是自己想去西藏锻炼,然而蓝心觉着这跟最近发生的事有关系,跟自己有关系。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跟她谈起过他对云洲旅游发展的规划,根本就没有提过有到西藏支边的打算。
蓝心记不得那餐饭是什么滋味,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是苦涩的。
离开的时候,他把一个信封递给蓝心。蓝心想,这应该是一封绝交信。她掏出一套遥控器和钥匙,那是尤琦在花溪别墅的钥匙,以前交给她的。
尤琦不由分说推回了她的手。说让她留着,请她方便的时候,时不时帮着去照看一下房子,给房子通通风,掸掸尘。
回到家,打开那封信,这封信承接了上封信。尤琦在信里告诉她,这辈子如果没有缘分做爱人,他依然想把蓝心当妹妹,做一辈子的亲人。
信里还告诉她,他找人了解过柏云峦。知道他的情况。柏云峦在1992年获得省林业系统优秀党员称号,巧的是,尤琦自己也被评为省旅游系统的优秀党员,省里还召开了表彰会,他和柏云峦应该一起在那个会场里,只是相互不认识。他还告诉蓝心,柏云峦有自己的家庭......
而柏云峦,经过这场纠葛,也在思考自己和蓝心的关系。
结婚时,自己在省城工作,而妻子在县城。为了把妻子调到省城,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可是都徒劳无功。渐渐地,妻子对她产生了怨艾,尤其是女儿出生后,除了坐月子的时候他请假去县城陪了一个月,别的时间根本照顾不了妻子和女儿。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工作的妻子心力交瘁,脾气变得很暴躁,每次见面他们都要大吵一场。妻子怪他没本事,而他也认为妻子变了一个人,太蛮不讲理。两个人都觉得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他们甚至达成了这样的‘协议’:他把妻子调到省城,一旦调上来,就分手。
等到终于把妻子调到云阳以后,三岁的女儿,似乎感觉到爸爸妈妈之间的冷漠,小家伙一会儿跑过去趴在妈妈怀里,一会儿又怯生生地靠在爸爸的膝前,看着孩子怯生生的表情,两个人的心都被孩子融化了。
于是分手的协议自然而然作废了。可是,生活在了一起,依然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原有的矛盾和问题并没有解决。
柏云峦报考法院的时候,想改变处境的共同欲望让他们的矛盾缓解了不少。妻子也给了他不小的支持。
他如愿被高院录取,还没正式上班,又从省高院调到省人事厅。在这里工作没多久,就邂逅了蓝心......
在陷入与蓝心和尤琦的感情纠葛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这份感情应该是什么样的结局。
这场纠葛,就像一记重锤,敲击在柏云峦的头上,让他猛醒了过来。他不敢想象,如果离弃现在的家庭,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在人事厅这样的单位工作,如果婚姻上发生变故,一定会让自己的品德形象遭受毁损,势必严重影响在仕途上的发展。再则,潜意识告诉他,没错,蓝心是一个好女子,可是她也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如果继续走下去,他没有信心驾驭好与她的关系。
时不时他俩还会到宅吉咖啡馆去喝咖啡,可是,两个人似乎都有一个默契,不去触碰心里那片柔软的绿草地,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在那里设置了藩篱,变成了禁区。
后来,一个移民新西兰的大学同学回国,到云洲去看柏云峦。这个同学告诉他,按照新西兰的技术移民政策,他具备移民的条件。
于是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递交了申请。由于他在大学学的是林学专业,符合新西兰的需求,工作后,还到云洲大学接受过一年的强化英语培训,英语过了关,他的移民申请很顺利就被批准了。
他把这一切告诉了蓝心。蓝心说衷心祝福他。其实,柏云峦想从蓝心那里听到一句话。只要蓝心让他不要走,他就一定会留下。
可是蓝心却没有说,反而平静地祝福他。
当了解到柏云峦出国需要钱的时候,她给一个做铝型材生意的老板要了两万米的型材指标,然后,把另一个装修商的电话给了柏云峦,让他给这个装修商联系,把这批型材卖给他。装修商接到电话,喜出望外,当即表示全部都要。
这笔生意,让柏云峦进账3万元。这相当于当时他工作5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的全部收入。
柏云峦不要这笔钱。蓝心动了气,平生第一次对柏云峦发火,说不要这笔钱就一辈子不要跟她说话。
他顶着父母的强烈反对,从人事厅辞职,带着妻子和女儿,于1996年8月,移居到了新西兰。
讲到这里,柏云峦的话语停滞了。他的表情和他的语气一样凝重。
他告诉我,刚来的时候,每个月给蓝心打一次电话。电话当然不能在家里打,他都是买电话卡到公用电话亭打的。那时候打国际电话很贵,每分钟3.99刀,每次只敢打五分钟。
五年后的一天,那边接听电话的,突然换了一个人,不再是蓝心。
他托云阳的一个朋友到云洲饭店去打听。朋友回复他说,蓝心辞职了,听说去了深圳......
就这样,再也没有了蓝心的消息。
“这或许,是一段终将被忘却的日月。”故事讲到这里,柏云峦说了这么一句话。
于是,他的这句话被我用来当做了这个采访系列的标题。
傍晚时分,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我把一包在墨尔本买的土耳其无花果干送给柏云峦。他看了一眼,自嘲说:无花果,这个礼物好;而在生命中,我也送给我自己一个礼物,一朵无果的花......
离开柏云峦的家,我驾驶着汽车在Pakuranga大道上行驶,拧开汽车音响,FM99.4波段里正在播放王建房的《在人间》:
也许争不过天与地
也许低下头会哭泣
也许六月雪要飞进心里
也许一生与苦难做邻居
现实像车轮我是只蚂蚁
......
在人间有谁活着不像是一场炼狱
我不哭我已经没有尊严能放弃…
(全文完)
2019年7月14日 草于奥克兰
2021年1月31日 缮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