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滔夫妇2010年1月7日摄于前往纽西兰的轮船上。
(续)永滔兄的品性决定他倾向浪漫。下面这首也是其中一个例证:
滂沱一雨涤尘埃,难得良辰天幕开:
彷佛嫦娥新浴后,风姿袅娜破云来。
他只不过写“月当头夜大雨初晴”,但营篇构句之间便灵魂出窍,神思涌动,不禁异想天开,结果又是一篇唯美的浪漫的华章。
永滔兄也偶尔用典,或随意涉及、引申一些旧诗、杂书、街语,雅俗不拘,大多翻出新意。例如他写〈丹顶鹤〉第三首时,忽然记起幼时学《故事琼林》(即成语考)鸟兽篇关于“鹤”的内容,有了灵感,便写出:
匡床煮梦几春秋,富贵神仙岂易求;
安得腰缠过十万,乘君羽背上扬州。
又如〈蝴蝶二首〉:
赵四风流朱五狂,千秋人笑为花忙;
贪痴尽日偎红紫,底事关情到梦乡。
其二
柳条摇曳绿初匀,粉翅翩翩弄好春;
飞过短墙何处去,随风追逐卖花人。
第一首起句借用“九一八”事变发生后马君武所写的〈哀沈阳〉诗句,末句用庄周梦蝶典故,生动地写足蝴蝶——拟人化的蝴蝶——的品性;而第二首末句说蝴蝶“随风追逐卖花人”,颇饶新意。
说到永滔兄做诗用心,我突然想到一事,感到有些歉意。去年十一月,澳大利亚华人文化团体联合会要为梁羽生博士和赵大钝老师敬颁“澳华文化界终身成就奖”,我请永滔兄做诗庆贺,而且最好把两人联在一起。这真是有点强人所难,但诗还是做出来了,他自己亦觉得很满意:
千秋卷帙见真诠,儒雅骚坛两谪仙。
喜以名山为大业,早从书剑结文缘;
湄河澎湃鲲先引,香岛扶摇梦尚牵。
豪侠襟怀君子德,栖心丘壑乐天年。
四
彭永滔与赵大钝老师摄于新居门前(1998年8月12日)。
永滔兄有幸,移民澳洲二十年,结交了古典诗坛耆宿赵大钝老师和新派武侠小说开山鼻祖梁羽生大师这两位悉尼华人文坛泰斗。在两位先辈影响之下,他勤奋好学是出了名的,每次见面必有新诗呈给大家欣赏评论,虚心求教,有时为一字一句一改再改。甚至诗集已经印刷出版之后,也在继续推敲修改。如上面论及的〈春雨〉一诗,内中两句原来为“闭门又负百花邀”、“难得长空挂彩桥”,现在他把“又负”改为“真负”,“难得”改为“更喜”,显然更为贴切,更为生意盎然。
如上所说,赵老经常是他一字师,对他悉心指导,大家因而都半是庆贺半是醋意地说他是赵老的“关门弟子”。赵老为他改诗的例子不少。
例如,那首游鹅洲诗:
停车日当午,言笑到鹅洲。
阔岸沙如洗,低云树欲浮;
银涛涌天外,尘梦冷心头。
比似闲鸥鹭,从容各自由。
赵老修改了标题,把原诗中的“笠屐”改为“言笑”,又指出原诗五行开头第一个字都是名词不太好,应改动一下,诗律才细。
那首〈晨起〉:
惺忪搓睡眼,开户沐朝晖。
露冷苔痕滑,风高菊蕊肥。
摘瓜欣有得,听鸟渐忘机。
诗绪清如水,泠然入翠微。
“开户”在原诗是“倚栏”,“诗绪”是“诗思”,均为赵老所改;赵老还点评说,开头两句是“点出晨起这叫破题”,第三四句是“看见的”,第五六句是“做到的”,写得最好,最后两句是“晨起所得结论”。
还有那首〈癸未书意〉:
行年已近从心欲,自在真同脱网鳞。
居有梅篁殊不俗,门多鸟雀渐于人。
古书几本平生读,敝帚虽微一笑珍。
南圃种瓜如掌大,秋来采撷饷芳邻。
赵老在全诗圈了三十八个圈,认为是永滔兄当时所写出的律诗中最好的一首。
永滔兄他这个作弟子的有两个窍门:其一是常陪赵老出游;其二是常与赵老唱酬。赵老九旬高龄,虽身骨尚为硬朗,外出需人照顾,永滔兄便常自告奋勇,恭事此职。当然亦因此“得益”不小,因为出游之后必然作诗,接着会有一连串的唱酬。一来一往就是最佳的领教。
知徒莫如师。因而有本文开头所说的佳话。
梁大师亦一样。去年五月,他在病榻上曾亲自手书一联赠送永滔兄。联曰:
永永无穷歌大有;
滔滔不绝逞雄才。
2008年5月,已经住进颐养院的梁羽生大师在病榻上亲自手书
一对嵌字联赠送彭永滔:“永永无穷歌大有;滔滔不绝逞雄才。”
真可谓一个预测将来;一个展示现在﹗
梁羽生大师对他的指点,大师逝世后永滔兄曾在怀念文章中披露一二。
例如他曾作了一首蝶恋花词,内中一句原为“白首相逢真屣倒”,生公看后对他说,“屣倒”一般写作是“倒屣”,不如改为“绝倒”。末句原为“安居乐业至为宝”,生公指出“至”字仄声不合,蝶恋花词末句第五字一定要平声。这是永滔兄初学填词第一遭得高人指点。
又如他一首〈过佛光山南天寺〉,末句原为“闲与山僧话海桑”,生公阅后良久,微笑对他说:侧闻南天寺内很多是女性,结句要慎重考虑才好。永滔兄听后愕然,深深佩服生公心思缜密,后自改为“一任闲人话短长”。
二零零四年,永滔兄为庆贺生公荣获岭南大学颁赐荣誉博士填了一首“西江月”。此词受到生公一对题蒙山长寿桥联的启发,并得到生公亲自指教,而做成之后果然佳妙,深得生公喜爱。全词为:
长剑纵横天下,高歌睥睨层楼。玉弓云海两绸缪,解意添香红袖。
灯影灿开笑脸,朋情融入吟瓯,游骢随分大洋洲。正是赏花时候。
永滔兄一些作品也深得赵老喜爱。他有旧作《晚春》诗二首,赵老响应,标题竟谦用“效颦”二字。其中有些就是赠送给老师的,例如这首〈赠钝翁四迭心韵〉,对老师作了准确生动的刻画:
夫子谁得似,谆谆长者心。
艰难甘住世,桃李早成林。
枵腹从公益,吟诗近宋音。
湄南旧游日,灯下溯洄深。
永滔兄也有一诗赠生公,既概括了生公生平地位,也洋溢自己对大师的敬爱之情:
书痴以外更棋痴,武侠开山一代师。
风月有情同海国,执经常恨识公迟。
彭永滔向梁羽生大师请教棋艺(1994年1月20日)。
五
以上杂七杂八写了这些,无非是想表示,永滔兄就像生公生前所描画那样,“永永无穷歌大有;滔滔不绝逞雄才”;就像赵老所预测那样,“老夫百岁尚清吟”。我相信永滔兄即使到了百年之后,诗友们即使尚未与他“他生同喜订芳邻”,绝对还会听到他清吟之音,天上人间大家绝对还可以互通心曲。我又想,我们每一个人,如果能像永滔兄一样,做到“丰盛人生有赏音,老夫百岁尚清吟;归来毓秀钟灵地,依旧平和快活心”,便百分之一百称得上潇洒走一回,便不枉人间一世﹗
彭永滔夫妇2008年摄于悉尼寓所后花园。
(写于2009年7月15日病眼朦胧中,改于次日瞳孔复原之后,为彭永滔先生《迭翠山堂诗集初续合编》新书发布会而作。)
2021年6月28日后记:
2009年7月30日,悉尼文坛举办了一次盛大的集会。这天上午十一时开始,彭永滔先生新书《叠翠山堂诗集初续合篇》的发布会,由澳大利亚华人文化团体联合会、悉尼诗词协会、拾缘会、酒井园诗社、澳洲中国书店暨澳洲多元文化出版社共同组织,假座AUBURN市RSL俱乐部隆重举行,出席人数达到破天荒的三百之多。为此盛会,我预先专门撰写了一篇文章。拙文写于7月15日,病眼朦胧中,写得有点诙谐,似乎与这盛会的氛围不符,但我自觉写出了彭翁性情,还是有几分得意。
几年之后,又看到彭翁的《开脑小记》。他写道:“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余以脑膜生瘤,幸为良性,随即入住圣佐治医院割治。住院五天,回家休养,亲友关心,诗朋问候,深深铭感。手术后,以未能书写一一答谢为歉。”因而,他以一诗作答:
凿脑开诗窍,悠悠鹤梦长。
曹瞒不敢顾,酣稳入清凉。
“凿脑开诗窍”,说得何等轻松,何等豁达,何等奇妙。诗友们都说,此乃神来之笔,古人无此经历,今人无此奇思!
彭翁能做到百无禁忌,皆因生性乐观,平淡闲适,随和宽厚,大情大性,逗趣好玩。作为悉尼诗词协会顾问,他应邀坛坫论诗,亦以“诗词趣谈”作为开张第一讲,趣味盎然。彭翁就像生公生前所描画那样,“永永无穷歌大有;滔滔不绝逞雄才”,甚受亲朋好友称颂。所以我常说,每周如能同他饮茶一次,绝对可以补回亦即是增寿一周。
可惜,三年前,彭永滔先生再一次做脑部手术,此后,身体每况愈下,先是不良于行,最后又失去语言能力。但即使在这种身体状况下,彭兄还是做了一件让我非常感激的事情。他在岑子遥诗友的帮助下,为我写了一副对联,题为“奉贺何与怀博士八旬嵩寿暨荣获澳华文化界终身成就奖与《澳华新文苑》周刊晋千”,随即收入就要出版的《理翩阑夜薪火把——何与怀博士研究选集(二)》一书中。彭联曰:
周刊晋千期,缀玉联珠,各骋骄人翰藻;
寿翁登八秩,量才考迹,是膺华国文星。
当然,彭兄贺联的过奖之词,我愧不敢当,但其深情厚意,我将永远铭记于心。
前天上午,彭永滔先生终于走了。我看着十二年前的拙文,看着电脑上一张张照片,多年来与彭翁相处的往事一件件浮现眼前。我相信,彭翁在天之灵,绝对像当年赵老所预测那样,“老夫百岁尚清吟”。诗友们即使尚未与他“他生同喜订芳邻”,绝对还会听到他清吟之音,天上人间大家绝对还可以互通心曲。我又想,正如拙文所说的,我们每一个人,如果能像彭翁一样,做到“丰盛人生有赏音,老夫百岁尚清吟;归来毓秀钟灵地,依旧平和快活心”,便百分之一百称得上潇洒走一回,便不枉人间一世!
本文作者与彭永滔及酒井园诗社创会会长冰夫在悉尼一次聚会上(摄于2010年6月23日)。
本文作者与彭永滔及悉尼诗词协会前常务副会长岑子遥在悉尼一次聚会上(摄于2011年6月28日)。